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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时易之没了办法,他开始怨恨起几个时辰前的自己,怨恨起昨日接下这事的自己,也怨恨起几日之前没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的自己。
    本来冠寒本来就对他没那么多感情,是他百般承诺万般引诱才将人给留下了。
    如今连基本的陪伴都没能做到,或许冠寒就真的想离开了。
    虽然他当初轻言承诺过可以任由冠寒离开,然而今非昔比,事到如今也还是想争取争取。
    “寒公子,是我不好,这次是我犯了糊涂,我不该将你一人留在院子里,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可好?”
    大抵是这样的话他说了太多遍,冠寒听腻听厌听倦了,还是没给出回应。
    时易之心中越发慌乱,再开口,说出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方才月竹说你不在,我就来找你了,我以为你又是遇见了什么坏事了……也是我愚钝,有了好几次的教训也不记得给你多安排些人在身边……我做事太不周到了,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将心中的所想的话用力地挤了出来。
    “寒公子,我是有些害怕的。”他说。
    怕你出事,也怕你离开我。
    不知是哪句话哪个词打动了冠寒,他终于做出了应答。
    却只是说:“时易之,我问你,我好看吗?”
    “好看。”时易之赶忙点头。
    “那你当初买下我?因为我好看吗?”
    时易之顿了顿,“当时会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确实是因为寒公子你容貌出众,但也绝不仅因为此,还因为我……我对寒公子一见倾心……”
    “为什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为什么喜欢我?”
    时易之怔愣住。
    他该怎么谈喜欢?又要怎么说喜欢?
    冠寒问他为什么,好似喜欢也能够列出条理清晰的缘由。
    然而时易之却给不出。
    在谈及喜欢的那一霎,他想到的是高悬于空、映照于水的明月;是簌簌坠满衣襟的桂花;是阳春烟雨笼盖下的茶香;是广源寂静流淌的湖泊;是清州随月起伏的海潮。
    是潮湿的、是寂静的、是清冷的、是缱绻的,是所有美好画面与悸动瞬间的总和。
    可他要如何说?
    那些汹涌的情绪在心口震荡,那些满溢的情愫在纠缠。
    如此澎湃繁冗的一切,他要如何才能说得清楚?
    他嗫嚅几番,想尝试着解释。
    但还没等开口,冠寒忽然就高声呵止住了他。
    “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语罢,冠寒抬手,不堪重负般用掌根托住了额头。
    “因为容貌出众”——时易之很坦诚,可冠寒此刻却恨他的坦诚。
    他希望时易之能再狡猾一些、再卑劣一些、再装腔作势一些,好继续隐瞒继续欺骗继续引诱,继续让他沉沦在由无数幻想与自我说服编织而成的爱情错觉里。
    而不是在他深陷其中信以为真后,再让他知道一切浓情蜜意不过都是巧言令色。
    “寒公子……”
    时易之又开口轻唤了一声。
    冠寒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湿冷的风从耳边刮过,他听见了时易之尾音的震荡,也听见了自己心的空响。
    “时易之,你是喜欢我吗?”他问,“你那是喜欢吗?
    “我与你挂在墙上的字画,摆在房中的屏风,置在架上的花瓶有什么区别?你当时会买下我,现在会留下我,不都是因为我这一张看得过去的臭皮囊?
    “如果没有这个,还会有你现在给我的一切吗?”
    他不想说,可他只能说。
    太多年了,冠寒在沉默与喑哑中沉浮了太多年。
    放弃逃跑后他糊涂地过糊涂地活,以为在时易之身上看到真情后,他囫囵地度日囫囵地揭过。
    可他现在不想再这样了。
    宁可把话说得伤人一些,好过用自我欺骗的钝刀慢慢地磨。
    想到这里,冠寒用力地睁开了眼,用力地看着时易之,用力地说:“时易之,你应当也很瞧不起我吧,我这样的出身我这样的过往,其实你也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吧,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隐瞒那段过去。
    “也不对,那些过去也还是有用的,起码能教我弹中阮取悦你。
    “其实这也没什么,你若是真的将我当作玩物也没什么?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我怎么会接受不了呢?
    “但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呢?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对我情根深种的模样呢?
    “像你们这样的大少爷就如此贪心吗?非得把人的心也玩弄了不可吗?”
    他话音落下,站在风中的时易之晃了下身体,“我怎么会……怎么会瞧不起你呢?
    “世道艰难,并非你一个人可以承受,因此我从未觉得你的过往有何不妥。而我也从未想过让你用中阮取悦我,只是你喜欢,我便一直小心对待着……”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啊,有谁甘心自己被当做一个观赏的玩物啊!!!”
    冠寒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可话说到这里,还是不免低吼着打断了时易之的话。
    不知是风太大了,还是天太冷了,他的身子在微微地发颤。
    “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那个中阮的吗?”他问。
    又在时易之没回话的时候答:“我弹错一个调子便给我一耳光,我记错一个琴谱就将我饿着关一整日。
    “我是这样学会的,为了活下去我是必须要学会的。”
    冠寒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被踩住手掌的疼痛好似从那时传到了现在。
    掌心痛,身体的每一寸皮肉也随之开始发痛发烂。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恨那把琴,恨身上洗不掉的香气,恨南风馆富丽堂皇的一切。
    “现在我也要恨你。”
    冠寒说恨。
    冠寒还没说过爱,就先笃定地说了恨。
    这个时候,时易之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那些动听的阮声、馥郁的香气、华美的衣袍……一切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共同构成了广寒仙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活在一个完全颠倒的世界里,因此给得越多就越是抵触和胆怯。
    然而时易之愚笨,事先没能读懂这些,塞给了冠寒太多自以为是的实际是伤害的爱。
    他被恨也应该。
    蓦地,时易之心中也有团火燃了起来,烧得他的血、他的皮肉、他的理智一起沸腾了。
    任何话都没说,他很忽然地朝冠寒跑过去,用力地攥住了冠寒的手腕。
    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带着人往马车的方向奔去。
    什么得体、什么端方、什么体面,通通都不要了。
    时易之变得任性自我、肆意妄为、冲动莽撞。
    “时易之!”冠寒惊呼一声,被攥住的手挣扎了几下。
    时易之紧了紧手,拉着人跑回官道后立刻让车夫卸了车厢,然后将冠寒半托半抱上没有马鞍的马背上,接着自己也翻身上了去。
    “时易之你要做什么?!”
    他仍旧不语,拉着缰绳甩着马鞭,立刻调转了方向。
    冠寒刚开始还在说还在骂,但到了最后也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仿佛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时易之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心底的冲动在催促着他。
    -
    他拉着冠寒回到了那间院子里,院子里幽暗寂静,灌入的冰冷海风在院中呜呜作响。
    风很冷,他的身体很热。
    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开,月竹离开之前点着的灯已经有些昏暗了。
    时易之站在门口巡视了一圈,率先看到了被冠寒翻出来的衣物。
    从湄洲出来后他为他添了不少,然而其中还是掺着许多从南风馆带出来的。
    他顺手拿起了放在多宝格中的剪子,大步地走向衣物成堆的地方,不做纠结地对着那些衣物剪了下去。
    布帛被一寸寸地撕裂,完整的衣袍一点点成了碎布,它们零零散散地坠在地上,成了一堆斑斓的碎屑。
    “时易之……”
    冠寒走到他的身边,轻喊了一声,好似有些无措、好似有些迷惘。
    时易之抿着唇,将最后一件衣袍撕开后,丢下了手中的剪子,转而去翻出放在妆奁当中的首饰。
    冠寒也再次跟了过来。
    最先碰到的是一根玉簪,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冠寒时,他发间别着的就是这支。
    对着烛光看了几眼,时易之也没再犹豫,直接高举着砸在了地上。
    玉簪应声碎裂,乳白的齑粉散了一地。
    妆奁被完全翻倒出来,那些曾经与冠寒一同见过南风馆中岁月的首饰成了一堆废物。
    最后,时易之扭着头看向了那把曾经断裂过,又被他特意拿去修复好的中阮。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迅速将中阮中琴囊中取出。
    新换的琴弦崩得很紧,漆面在烛光下泛出近乎耀武扬武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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