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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满塘 第204节

    裴晏笑道:“云娘生在荆州,当年荆州只有三千残兵,却靠着城中数万百姓困守了两百多天。上到七十老翁,下到十岁稚童,男儿皆是兵,女子则是粮。我也是青壮男儿,被甲持兵而已,从何乱起?雏妓娼妇也能舍身取义,陛下是认为我连娼妇都不如?”
    “安之!”
    元琅急道:“方才是我话说重了。你放心,无论成与不成,待叛军剿灭,我再为她追封诰命,以彰她贞烈之……”
    元琅忽地噤了声,下意识别开目光。
    裴晏默了会儿,朗朗笑道:“家门有幸,竟出了两位得天子追封诰命的裴夫人。”
    他后退两步,缓缓稽首伏地。
    “谢陛下隆恩厚爱。”
    元琅伸出手,长袖坠在裴晏身侧。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或许早在他有了争位之心那日起,他们就回不去了。
    他也不想回去。
    他只恨那些该跪着宵小还在上蹿下跳地叫嚣,而他唯一想携手并立的却跪在这儿要与他恩断义绝。
    可他是天子,他想要的,绝无可能就这么轻言放弃。
    只待将来他真正成了圣君,安之早晚会想通的。
    他不是……也不会是孤家寡人。
    元琅负手而立,唤来一直候在殿外的卢湛。
    “送你阿爷回去,好生照看,见令再回。”
    卢湛一路随行,他方才虽在殿外,但看唇形大抵也听了个九成。裴晏没说话,他也就不知该说什么。
    路过四通市,沿岸酒香四溢,丝竹管弦和着婉转娇吟,荡人心神。
    “和谈是秦州还是定阳?”裴晏突然开口问。
    卢湛一顿:“定阳。”
    裴晏点点头,喃喃说:“那大抵二十日就到了。”
    回了书斋,桃儿还候在院子里,一见他们,哭干了的眼泪又续上了。
    裴晏已无力再说话,摆手让他们回去。
    卢湛有些不安,他让桃儿在外头等,自己追进屋去,从怀里拿出云英临行前给的那封信。
    她说,若裴晏实在要死,就等脖子套上绳了再给他。
    阿爷脸上分明写着活不下去了,他怕他夜里一个不留神,脖子就不是套上绳而是直接挂上头了。
    “云娘子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见不着尸身,她就是活着的。阿爷答应了她的事,不能食言……”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用这招骗陆三,也用这招骗他,她以为她走了,他们过几年就能忘了她好好活着。
    “你走吧,带桃儿回去,以后别再来了。”
    裴晏凝看许久,将信收进怀里,缓缓走入内室。
    “阿爷……”
    “出去!”
    “陛下命我照看阿爷,我就在外头。”卢湛咽了咽,背过身低声道,“阿爷早些歇息。”
    腊月二十,大寒。
    云英一路上虽被严加看守,但过得不算太差,随行还有两个侍女伺候,整日睡醒了吃,吃饱了睡,可谓养足了精神。
    进了定阳城,刚住了一晚,云英便与粮车一道被送去城郊,来点收她的却是刘旭。
    “半年不见,小将军雄威更胜从前啊。”
    刘旭没搭理她,手指一抬,身后兵士便推着一辆精铁囚车过来。
    云英脸色凝下来,冷眼睨道:“向来都是萧绍送我的,他人呢?”
    “他可没空。”刘旭眼帘微挑,莫名带了几分怒气,“带走。”
    一人拎着铁索上前,将云英双手缠紧,推进铁笼。
    囚车即刻启程,昼夜不歇。白天有暖阳照着尚好些,入了夜,寒风就好似刮骨刀,四面八方,将她剜得仅剩一把骨头。
    直到她在笼中冻晕了过去,押送的兵士有些忌惮,停车将她拖出来,生了堆火。
    身子渐暖,云英从混沌中醒来,柴火在眼前烧得噼啪作响。她坐起身,兵士见她醒了,便过来递上酒囊。
    云英扬了扬被拴住的双手:“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又望了望四周,远处山势凌厉,直捣云霄,目之所及都是铁锈一般暗红。
    “这破地方,想跑也没地儿藏啊。”
    那二人相视一笑:“这倒是。”
    年轻些的那个给她解开铁链子,云英展臂松了松筋骨,一口气喝了半囊酒,打量了下眼前这看着只有十六七的少年,又道:“你那肉干给我吃些。”
    少年一怔:“什么肉干!没有!”
    云英笑着指了指他裤腰后头:“别以为我睡着了就闻不见,你那囊袋里起码还藏了十多块。”
    手指和唇角一并勾了勾,一双眼好似蛇信子,轻柔扫过他的后颈。
    少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脖根一红,捂紧囊袋,正色斥道:“少得寸进尺!!”
    年长的参军知道得多些,眯着眼说:“你就给她一块吧,省得到了统万城,人家吹几口枕边风,你藏再多也吃不上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摸出一块扔给云英,她边吃边嫌:“这么点儿,塞牙缝都不够。”
    少年只得又摸了两块大的扔过去,不甘心地挑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鼠肉呗,还能是什么?”
    少年没吓着人有些失落,骂骂咧咧地坐回去,参军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女人,倒是一点都不怕。”
    云英吃饱喝足,精神好了些,眯着眼笑说:“郎君喜欢哭哭啼啼求饶的,我倒也可以满足你。”
    她顿了顿,轻声道:“不会告诉殿下的。他一生气,我也没好处不是?”
    参军笑了笑:“娘子想多了。我们奉命行事,难得休战,还指望着送完娘子,过个安稳的年。”
    云英默了会儿,眉眼和顺许多。
    她仰起头,遥望远处绣红的山峦。
    “谁不想过个安稳的年呢。”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1-17
    裴大人看着情绪稳定,但里面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心理素质大概比老婆差了一百个小卢那么多。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决裂·下
    月黑风高,云英蜷在地上一边搓手取暖一边默默骂人。
    她一到统万城就被关在暗房里,莫说是殿下,连萧绍都没见着。
    这破地方既没窗也没灯,只有屋顶漏的几片瓦能落点光,勉强分得清昼夜。床榻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干草,沾过雪水早就黏成一团。
    最气是茅房也不让去,就让她在墙角凑合,还好每天只给半个饼一口水,凑不出多少屎尿来。
    闹了几回,看守的近卫跟哑巴似的什么都不说。
    当然不说她也猜得到几分。
    城中断壁残垣,街头巷尾处处堆积着来不及清理的腥臭淤泥,不知浸过多少人的血,看着与当年的荆州城也相差无几了。
    巡卫岗哨虽尚算精神,但也能窥见民居内有许多伤兵。
    这场仗,殿下赢得并不轻松。
    刘旭在定阳那兵强马壮的模样,显然是虚张声势做给和谈使看的。乘胜不过陇山关,来年起码要花上两倍的代价才进得去关中。
    朔州夏州都是穷地方,蚊子腿上刮精肉,眼下要操心的事可多着呢。
    今日初三,殿下一定会见她。
    她多少有些失望,他今天要见的并不是她。
    云英挪到缺了瓦的缝隙下面,摊开手接一捧银辉,空握了一会儿,再慢慢翻转,沐尽了月色,屋外看守齐声唤了句萧库真。
    云英眉梢微挑,两指在地上捡起一粒碎石,待门一打开,便朝萧绍扔过去。
    “我还当你不来了!”
    她站起身,晃了晃脚踝上的铁链,萧绍回身看了眼门口的守卫,那二人立刻低下头,其中一个摸出铜匙。
    浴堂里的水早已备好,虽不够热,但她手脚早就冻僵了,温水凑合也能洗。
    萧绍一如既往地杵在旁边做门神,看着她洗完才扔来一身干净袍子。
    云英伸手捻了捻,里头添了层薄棉,虽谈不上暖和,但比她原来那身强。披上袍子,点了熏香,她坐在炭火旁梳拧长发,揉抹香脂。
    就好似一盘菜,因为宴的是贵人,上桌前就得费心点缀一番。
    “背后抹不着,过来帮忙。”
    云英将瓷罐打开,背对着萧绍坐直,顿了顿又嘱咐了句:“手洗干净。”
    等了好一会儿,身后才有了水声。滚烫粗糙的手掌贴到颈后,云英默不作声地黠笑。
    后头抹好,她忽地转过身,面朝着萧绍挺胸抬头。
    “那狼崽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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