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临界
伦敦盛夏,阳光明媚。LSE的课程安排接近尾声,夏季学期的论文提交已经完成大半。图书馆里仍有人来人往,但节奏不像考试周那样紧绷了。
这学期偏重公司治理与资产结构。沉纪雯还报了两门地产金融方向的选修课,教授大部分来自实务界,常会提起当下市场的走向。
她并不把这些当作任务式的功课完成。每次听到香港的个案提起,她都会格外认真,笔记多记两页。
她一直留意香港的数据。
这个时点,地价在低位横盘,资金信心仍然不足。很多旧地块乏人问津,新盘预售也不敢大张旗鼓。
但她也看得出来,整体的大脚步其实已经回来了。动静很轻,但排得很深。
这会儿她还剩最后一堂专业课的论文未交。
论文写了快两周。数据池是她自己一点点扩出来的,每一次跑出来都要再推一遍,才敲定最适配的走向。
在写到资金拆分时,她卡了一下。
不是没思路。她前后跑过两组数据,本来打算用浮动利率做基底,但总觉得在当前市场环境下不够扎实。
她停下键盘,看了眼书桌对面。
沉时安正低头看一沓传真,手边放着那支黑色钢笔,翻页安静,没发出声。
她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你有时间吗?”
他正看得专注,慢了一拍才抬头:“怎么?”
“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把电脑转了个向,用笔指着那一处:“如果是做实际操作,这块会有人全押浮动吗?还是通常会拆开锁掉一部分?”
他放下手中的纸,仔细看了一分钟。
“看对冲方式吧。一般这段做得多的人,不会全押浮动,都会把一部分拆出来对冲掉。”
说着从抽屉抽了张白纸,拿起笔画了一个简单的资金拆分框架示意,转过去给她。
“你看看。”
她接过,放到桌上认真分析,没有急着再问。
这个方案的确实用性强,参考价值很大。但是如果全用上,整篇论文结构得跟着变,尤其是后段有几组数据可能会被带歪。
她抬头看他:“谢谢,帮了很大忙。”
他“嗯”了一声,帮她把电脑扶回原位,拿起刚才看到一半的传真过了两行字,又低声开口:“能有用就好。”
沉纪雯的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屏幕上。闻言弯了弯嘴角,随口道:“以后遇到难题还得问你。”
却没注意到对面的人指尖在纸面上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身上,静静停了两秒,眼神比刚才更深了些。
最后她的论文没照搬那个框架,而是在原来的结构旁边加了一条注释,把他给的对冲逻辑抽出来,改了风险预留的底线,把那一块设得更沉一些。
但他随手写的那张纸,她一直夹在写论文用的文件夹里。后来干脆把内容整理好,收进了自己平时记录实务操作的笔记本中。
论文最后在截止日前一周交了上去。
点评那天她在教授办公室外等了十分钟,被叫进去时,教授放下论文说:“你的逻辑比前一次紧了许多。”
她点头:“前一次只用了两组变量,这次扩了数据池。”
教授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说:“整体不错,但别太依赖模拟。”
“现实数据永远不按你设的路径走。”
她应是,认真记下来。
这学期她还旁听了两个高年级的讲座。一个关于欧洲城市更新模型,另一个是金融风险产品结构解剖。
她想学的,是如何真正构建出完整的决策体系。
不是为了成绩。而是她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用到她生活的主轴上。
很快暑假将至,沉纪雯这次还是决定回香港。
临行前一晚,天还没黑,伦敦的天空已经是深灰色的,隐约有些夜里的凉风。
她洗完澡,披了件轻薄的外套走出房间,想去厨房倒水。路过客厅时听见阳台的门没关严,门缝里传来风声,有火光一闪一闪地跳着。
沉时安正靠在栏杆边抽烟,手肘搁着栏面,半个身子隐在暗影下。
他抽得很慢,指尖夹着那根烟,烟灰长得像是故意没抖,风吹来时轻轻弯了一下,悬着不落。
她推开门,在门边站住,开口道:“你怎么抽烟?”
他“嗯”了一声,“最近事有点多。”
她看着他没动,问了句:“心情不好?”
他没应。
只是转身看她。
眼神在烟雾后面,藏得很深,脸色没什么起伏。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他身侧。他在她走近时低头把烟掐灭,侧着身子,没给她让太多空间。
她望出去,楼下街灯亮着,风吹过他身上的烟草气和淡淡的冷意,混合得极沉。她站得近,觉得有点不容易呼吸。
他的视线在脚边一处小裂缝停了片刻,忽然低声:“你总是这样。”
她转头看他,不明所以:“哪样?”
他抬眼,盯着她看了几秒,没答。
只随手把烟头放在阳台沿上,然后慢慢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没抱得很紧,动作不急,也不突兀。肩背微微收着,头低下轻贴在她耳侧上方,呼吸落得浅。
像是风快把他吹散了,只能靠着她稳住。
被他的气息瞬间笼罩,沉纪雯怔住了。身子没退,指尖顿在自己的外套扣子上,犹豫要不要推开。
他没再说话。
她也再没问。
两个人站在风里,一动不动。
整栋楼仿佛都沉了下去,只剩阳台这一格亮着灯,还站着他们两个。
过了很久,他轻声开口:
“你能不能别总是让我看得那么清。”
她垂下头,脸侧碰到他颈边。
“看得太清,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句话像是没说完,半截就散进了夜空中。
那一瞬,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极缓慢的疼意,让她眼眶莫名有点发酸。
她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只抬了抬手,又放下。
直到空调外机轻响一声,他才终于松开怀抱。
“行李收拾好了吗?”他说。
语气轻得像在随口问一问天气。
她没抬头,只“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这个时候应该也有不少宴会吧?”
“没安排,看情况。”
“行。”
他说完这句,再没别的话,听上去真的只是普通地关心一下行程。
她离开阳台时没回头,只把门轻轻关上。
沉时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没有笑意。
终于要回去了。
他想。
终于要有人告诉她了。
方承屹传真上的Kelvin,
那个把她从联姻里切出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接住她的人,是谁。
他不想再演了。
这个好弟弟的角色,他演得太久,太腻,太烦。
他把她所有的退缩都看在眼里。
她每一次转头、皱眉、发呆,他都知道背后藏着的情绪是什么。
他配合她所有的节奏,等她准备好,等她不抗拒,等她哪怕只有一秒钟习惯他的存在。
可他也有底线。
也有疲惫。
这一局,他已经铺得太久了。
快点吧。
他望着门的方向,眼神淡下来。
——快点发现吧,姐姐。
——我真的快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