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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明天见】

    “我们面对的是可能攻击驻军的恐怖分子,必须要知己知彼。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提交相关报告书,列出要点。昨天各位都已拿到副本。”特伦蒂正襟危坐,听证席上是六位来自协商联盟的高级军官,包括她所属营队的总军士长迪拉——她负责训导工作,并向上反映士兵的诉求,所以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老妈’。
    “好的,莫尔特上士,我了解了。”听证员粗略地翻看了特伦蒂的报告书,道“接下来请临管会委员继续提问。”
    “——莫尔特上士,百闻不如一见。我看过你在协商联盟和军队的档案,你的确是个人才,但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她调试话筒,语气与情态委实是盛气凌人。毕竟她是协商联盟的高级官员,驻无流区的文职行政长官,想要晋升成为指挥军士长,得获得她的投票。
    特伦蒂瞥了眼坐在角落的迪拉,见她轻轻点头,这才垂下眼皮,算是忍让了这位委员的态度,道“感谢您的称赞,女士。请问吧。”
    “你和…”她翻找着文件,片刻后,问道“穆尼·福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特伦蒂怔住了。穿着深红罩袍的男孩儿闻言从窗台边跳下,走到隔离栏前。“为什么问这个?”他趴在栏杆上望着特伦蒂,问道“这和你的晋升有任何关系吗?”
    “穆尼·福伊是一名居住在海神村的无流区人,男性,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没有任何特殊背景,但在半年前的人质救援行动中,你射杀了他。是或否?”
    “喂!”男孩儿叫起来“不要你管!”
    “我…”特伦蒂有些卡壳,她摇了摇头,摆脱脑海中嘈杂的声响,蹙着眉沉吟片刻,开口道“没有得到批准,我不该讨论任何有关海神村的行动。”
    “对。”男孩儿转向听证员,抗议道“她没资格问。”
    “我不想和你讨论,莫尔特上士,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半年前在海神村的人质救援行动中,你是否射杀来自当地的无辜人员。”
    “你越界了,女士。”特伦蒂瞥了穆尼一眼,示意他噤声。后者咬住嘴唇,不情不愿地抱住胳膊,坐在听证席的桌子上,忿忿不平地晃着腿儿。
    “你在看什么呢,莫尔特上士?我能理解为你认罪了么?”
    “我没有承认任何事。”特伦蒂的语气沉下去。
    她额角的青筋鼓动,那双淡色的眼睛极力聚焦,看着简直像头准备咬人喉管的母狼。临管会委员与她对视,几秒后略显不悦地别开目光,将双手交迭,靠进座椅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特伦蒂,提高音量,道“莫尔特上士,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任命你为协商联盟直属营队的指挥军士长。我理解,在这样的场合,让你承认曾犯下谋杀罪行,一定非常难堪。不过,既然莫尔特上士不肯回答,我也没有其它问题了。”
    “这轮不到你管!”特伦蒂拍案而起,怒道“当时的情况根本就不是这样,我做了我该做的,我——”
    “你也做了你不该做的,莫尔特上士,而且不是第一次了。”迪拉轻声提醒她,“我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上士。穆尼·福伊曾经为你提供长达四周的救助,你对他产生感情是很正常的事。那时他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你不忍心他受苦,所以扣动了扳机,希望他离苦得乐。是这样没错吧,上士?”
    “老妈。”特伦蒂难以置信地望着迪拉,“你算计我?”
    法槌高高落下,一锤定音,本次晋升听证会延期。几名军官与监督人员收拾东西,陆陆续续地离开,旁听席位的媒体记者们一片哗然。
    “莫尔特上士,你是执行命令还是单独行动?总军士长所谓的‘不是第一次’是什么意思?你是否多次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开枪?”
    无数的话筒与摄影机涌向特伦蒂,记者追在她身后提问。
    “你不认为自己剥夺受害者生命的行为有悖于人道救助伦理吗?”
    “你是否尝试将受害者送往医院?当时的具体情况如何,你为受害者实施安乐死,是出于为受害者的利益考量,还是将其判定为无生存价值的群体?”
    “你凌驾于法律之上吗,莫尔特上士?你用人质救援做借口吗?被曝光之后,你的提名会被撤销吗?”
    “——老妈。”特伦蒂已经不在乎自己能否晋升了,强光闪光灯此起彼伏,她追到隔离栏,叫道“老妈,老妈!”
    “特伦蒂。”穆尼不安地跑回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紧紧挨着她。
    记者将特伦蒂团团围住,吊杆话筒几乎抵在她的脸上,按动快门的声音纷纷扰扰如乌蝇过耳,叫人心烦意乱。特伦蒂恼羞成怒地挫动犬齿,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记者,夺门而出。
    迪拉被收买了,她和那些人是一伙儿的了。当时袭击海神村的恐怖分子拿着协商联盟的军火,特伦蒂曾以为是某支在外作战的小队遭遇袭击,可回到训练基地,核对过出勤记录之后,她就全明白了:临时监管委员会里有叛徒,那些军火根本是被盗卖的。她原本不想掺和这些事儿,协商联盟设立在无流区的临时管理委员会缺乏监管,权力大且不透明,她就算知情,也做不了什么。可现在,迪拉出卖了她,拿穆尼·福伊做文章,还牵扯出之前她在救援行动中擅自开枪击毙匪徒的事儿。
    “这下怎么办?这场晋升听证会根本就是她们给你设下的圈套。”穆尼三步并两步,跟在特伦蒂身后,蹦蹦跳跳地下楼。
    “不知道。”特伦蒂咬着牙。她坚信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可很明显,如果任由事态持续发酵,她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欠骟的,真烦人。
    “反正嘛,如果坏人不死,无辜的人就会死。”穆尼握住她的手,亲昵地挨着她,一指消防通道,说“在那儿。来时我都看过了,安全逃生通道,我很熟的。”
    特伦蒂避开人群,进入消防通道,快步下楼,准备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拧身却撞见靠在楼梯拐角处抽烟的中年女人。她胸前挂着工作证,显然也是记者,穆尼冷不丁地被她吓到,一拧身钻进墙角,特伦蒂厌恶地皱起眉,与她擦身而过。
    “海神村的救援行动是机密,可穆尼的尸检报告不是。之前,我撰写了一篇揭露‘武装自卫民兵组织’恶行的文章,反驳恐怖分子发表在当地媒体上的不实言论,我曾采访法医办公室的负责人,穆尼那孩子真的很可怜。”她将烟蒂丢进一次性纸杯中,发出‘呲拉’的轻响,火星凄凄然熄灭。
    记者跟上特伦蒂的脚步,说“报告中显示,他生前的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腰椎骨折块位移,损伤脊髓,引发双下肢瘫痪;体内检测出多套DNA样本,表明曾经遭受多人轮奸;大大小小的软组织挫伤不计其数,颅骨、锁骨、上臂、肋骨多处骨折。这样的情况下,你的行为更多是一种无奈之举,被架在火上面对道德难题的人不该是你,而该是制造这种局面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写一篇专访。”
    莫尔特上士停住了脚步,似乎被说动了。记者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墙角结了不少蛛网,显然是保洁人员疏于打扫。过了半晌,她听见莫尔特上士发问:“你故意在这里蹲守我,是想要争取独家新闻?”
    记者不惮承认,道“是的,我想把穆尼的遭遇公之于众。那些恐怖分子自称是民兵组织,蒙蔽大众,可事实上他们毫无人性,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的。”
    穆尼躲在特伦蒂身后,扶着她的腰胯,谨慎地探出脑袋,小小声地附和道“没错。”
    “好吧。”特伦蒂背靠着门原地坐下,若有所思地说“那么你就写吧。我知道,你同情穆尼是真,想通过我了解海神村行动也不假。如果你写得好,我就付你报酬,不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会把你想要的材料全部给你。”
    “你要把图像给她吗?”穆尼走到她身前,惊讶地问道“就是你从那个民兵的头盔上面摘走的记录仪吗?”
    “你确定吗?”记者不确定特伦蒂究竟在看什么。走廊角落摆放的灭火器已经快要过期,蒙着厚厚的尘埃。她回过头,稍显犹疑,道“现在她们阻碍你晋升,只是想提醒你闭嘴。可如果被逼急了,她们会毁了你。”
    听证会被延期,特伦蒂很快就会退役,所谓兔死狗烹,迪拉老妈在总军士长的位子上也坐不了太久。老妈以为牺牲她一个,就能保护营队里的其她士兵,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接近秘密的人会被处死,愚昧无知的人永远被困在这里,打别人的仗。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幸事,掌握了协商联盟的丑闻,她们注定无法回到自己的母邦了。
    “你不想要重磅新闻吗?”特伦蒂笑起来“无流区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她们不能拿我怎么样,危险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揭露海神村的秘密之后,你就再也不会有安稳的人生了,与你擦肩而过的每个陌生人都可能要了你的命。就是这种程度的秘密,会死的。想过吗?”
    想过吗?
    在法医办公室冰冷的解剖台前想过。擦去衣服上颅骨与脑浆的碎片时想过。在堆满排泄物的战壕中抽着烟等死时想过。陪那些鲜血淋漓、断骨支离的重伤员走完生命中最后一程时想过。在遭遇轰炸的城市的颓垣间喂流浪猫时想过。在收拾邻居死绝的遗产时想过。
    想归想,想也没用,到时候再说吧。
    “请先说说你和穆尼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记者席地而坐,摊开笔记本的同时打开了录音笔。穆尼小小一团,蹲在她身前,好奇地打量那些设备。
    “事实上,海神村的行动不曾完全开展。我在距离救援场景六百米的狙击点刚埋伏好,小队遇袭。掩护队员撤离后,我的位置已经暴露,转移过程中摩托车被伏击,损毁严重,我的左侧髋骨脱臼。找到隐蔽点藏身之后,我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烟草,合法销售的慢性毒药,一级致癌物。
    他坐在海蚀洞岩崖高悬的狭窄入口,包覆着罩袍的身体是一团模糊的、深红色的阴影。一捧天光照进崖底,他从陶罐里捻出小把烟丝,铺在麻浆纸上,用拇指搓揉着烟卷,向前滚动。特伦蒂的视线缓慢地聚焦,逐渐变得清晰,她注意到那男孩儿的手背上有大片擦伤,血丝慷慨地渗出。洞窟深处铺着方巾,整齐摆放着简易的生活物品。
    ‘那些东西是你拿来的?’
    特伦蒂的声音引起他的反应,他站起来,扶着岩壁往里张望。发现特伦蒂睁开双眼似乎是件让他雀跃的事情,他跑进来,关节的动作与韵律之间糅合着些许拙稚、鲜活而脆弱的跳跃。特伦蒂意识到他的年纪很小,或许还不到十五岁。
    他拿起方巾上的饮具,小跑着过来,叽里咕噜地说着无流区的方言,特伦蒂依稀辨识出‘医生’、‘玫瑰’、‘喝’之类的词汇。他递来一只画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茶汤从壶嘴倾泻而下,风干的玫瑰花瓣在冷却的水的漩涡中分裂、沉浮。他将手搭上心口,指了指自己,说‘穆尼’,随后又指特伦蒂。
    这个海蚀洞的位置非常隐蔽,距离她失事的地点不远。髋关节侧方牵引复位很难失败,身上其它地方的伤更加不值一提,她可以等身体恢复后自己回去。大概四周时间。特伦蒂感受着自己的左腿肌肉的张弛,做出这样的判断。
    ‘玫瑰茶,喝。’穆尼见她并不回应,将马克杯递到她手中,往头顶上方指了指,说‘医生’,又指自己,说‘我去找。’
    袍袖滑至手肘,他的小臂瘦削,以至于能清晰地看见血管分布,纵横的鞭伤交迭在青紫的淤斑上,被蹭破的白皮堆迭出褶皱,血已经干涸了。特伦蒂别开脸,活动了两下头颈,意识到她枕靠着的是自己的背包。
    ‘不。’她将双手搭在身前。
    ‘疼?’穆尼改变了姿势,跪坐在她的手边,隔着长袍用指尖碰了碰她的小腿,微微摇头,表示询问。
    ‘不。’
    ‘医生。不?’穆尼再次确认。
    ‘不。’特伦蒂将脸扭向一边。
    ‘烟。换钱。’穆尼对于交流的热情并没有因特伦蒂冷淡的态度而受到影响,他指向洞口的陶罐和烟卷,随后又将手指上移,说‘月亮。你。’他做了个抓起食物往嘴里放的动作。特伦蒂没有看他,仍然说‘不。’
    这个年轻的男孩子眼中流露出困惑的神情,片刻之后,他望了一眼洞外逐渐暗淡的天光,站起身,将烟卷装进陶罐,急匆匆地跑掉。
    海蚀洞里很安静,除了潮汐,只有偶尔的两三声鸟叫。特伦蒂觉得自己没有转移的必要,这个小男孩儿靠贩卖烟草为生,走街串巷,很不起眼。他显然无依无靠,谁都可以对他拳打脚踢,拿鞭子抽他,就算哪天曝尸荒野也不奇怪,根本不会有人关注他的行踪,也无所谓他是不是在海岸边的隐秘洞窟里藏匿了一个协商联盟遣来的军官。好处是她很安全,坏处是训练基地的救援兵不一定能找到这个鬼地方。
    特伦蒂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被更换过。她环视四周,终于在一处隐秘的礁石后发现了战斗服和作战靴。她现在一定像个彻头彻尾的无流区女人。特伦蒂抬手摸索背包,感觉到了熟悉的轮廓,枪和野战刀都在。随后,她翻开前侧隔舱,摸出一板阿斯匹林,刚掰开泡罩包装便犹豫了。
    毕竟刚刚经历车祸,全身检查也没有做过,如果出血风险大于血栓风险,服药可能得不偿失。算了,忍忍吧。特伦蒂将药塞回包里,转而找到压缩饼干,撕开包装,泡进马克杯。等待饼干融泡的间隙,她拿出手枪,检查弹膛状态,装补弹药,拉动套筒复位,塞回枕下。
    果腹后,她将马克杯托在手中,闭上眼浅眠。马克杯几度近乎脱手,她的意识在硝烟弥漫的乌有之地挣扎——她是在听见脚步的那一刻苏醒的,意识迅速回笼,猛然坠入头骨,引起激烈的震荡,悍然的肌肉记忆使她毫不犹豫地拔枪,指向洞口处熠熠一双明眸。
    月光从岩石的缝隙间照进来,穆尼抱着被压扁的纸质餐盒走进来,漆黑的枪口对他全然不具威慑作用。他笑着举起手,张开五指,与特伦蒂打招呼。
    多么荒芜、贫瘠又惨淡的青春,他的灵魂如此饥饿,被好奇心驱使着一次次走入危险之地。对彼此而言,她们本该是全然无足轻重的两条性命。为什么要这样做?
    ‘吃晚饭。’穆尼学会了新的词汇。他将餐盒打开,涂抹豆酱的粗粮饼还是温热的。
    ‘不。’特伦蒂依旧拒绝。
    思索片刻,穆尼撕下一小块饼,撩开面罩的一角,放进嘴里咀嚼、吞咽。随后他将餐盒推到特伦蒂手边,以一种期待的、天真的神情等待她的回应。特伦蒂不喜欢穆尼的眼神,那让她觉得自己像条瘸了腿的流浪狗。
    ‘不。’特伦蒂别开脸,就不再说话,也不动了,只是躺着,望着单调的石壁,心眼俱冷。
    其实这里很荒僻,她不用担心有人会来,她可以睡觉,也可以吃东西,很安全的。穆尼仰头望着石缝间的月亮,又垂下眼看餐盒中的粗粮饼,最后把目光落在她的行装上。他放空到无知无识的眼瞳忽而有了些许动容,穆尼指向特伦蒂挂在背包一侧的士兵狗牌,又指自己,伸出两指在掌心依次划动:我拿着你的狗牌去找人。
    他开心地比划着转动摩托车把的动作:然后她们就来接你了。
    在他稚嫩的目光里,温情与愚蠢相得益彰。特伦蒂很干脆地闭上眼。
    她知道穆尼是何时离开的,也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一连五天过去,这个男孩子总在清晨出现,抱着他的小陶罐,坐在洞口卷烟。傍晚时拿烟去卖,换了钱购买食物,等月出时再回来。他偶尔点篝火,但如果没找到干柴,就不点。等月辉在群星映照下逐渐变得暗淡,他就走了。
    第六天的时候,穆尼来晚了。他站在洞口,扶着崖壁,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进来。他的站姿和往常不一样,双腿间距略宽,身体的重心倾向一侧,特伦蒂注意到他掌缘的擦伤。几天前留下的还没好透,现如今更重了,原本渐次剥离的痂痕从中间皲裂,一如经年积锈。
    ‘疼?’特伦蒂难得主动开口。
    面罩间露出的双眼弯出弦月的弧度,穆尼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将餐盒放在特伦蒂手边。番茄底卧蛋,鹰嘴豆泥。
    ‘你问他们要钱,他们就打你?’特伦蒂推开餐盒,‘不。’
    ‘好吃。’穆尼依然很固执,指着餐盒告诉特伦蒂,说‘这个,好吃。’
    ‘少跟恐怖分子做生意。’特伦蒂竖起手指摆动两下,对准穆尼的脑门,比了个开火的手势:杀了你。
    ‘跑。’穆尼拍拍胸膛,执拗地表示自己可以应对突发状况。
    在特伦蒂审视的目光中,他微微抬起的下巴逐渐放低了,缓慢地垂落眼帘,将手搭上自己刺痛的下肢,从脚踝开始,顺着胫骨的走势摁揉着。
    “所以说,在你养伤的那段时间,一直是穆尼在照顾你。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你的髋骨脱臼是如何处理的?”
    “我知道,我知道。”穆尼兴奋地拍着特伦蒂的胳膊,道“我来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一个受伤的成年女人,她能躲在哪儿呢?穆尼坐在海岸边思考这个问题,退潮时日光一映,不远处的礁岩间灿然生辉:柔凉沁人的浅滩上,深棕色的袋盖纽扣被海水与沙砾冲刷磨光。他拾起纽扣,托在掌心里看。
    这仿佛是某种感召,穆尼被自己的猜想催逼着站起身,茫然地环视四周,最终走到海崖前。深不见底的海蚀洞内部有如蚁穴般错综复杂,入口处的岩壁上凿刻着古典语言‘Asariri’,意为神明传旨。
    传说,这里是掌管海洋与生育的女神阿塔伽提斯的喉舌,她通过海风穿行洞窟的声音,将旨意传递给人间的先知。这是古书中的禁忌之地,擅闯者将引动女神的怒火,并因此而丧命。穆尼徘徊了一阵,还是选择走进海蚀洞深处。不同颜色的渐层分布在岩壁上,阳光从巨石的缝隙间倾泻而下,洞内柔软的沙粒散发着朦胧的、浅白色的光晕。礁石后露出一角带血的衣襟。
    日光明耀,照在她的脸上,容色青白,汗如雨下。她处理过自己的外伤,清洗、消毒、包扎,贴上了一块方方的布,与血色混杂着,呈现类似锈蚀的褐红,边缘透明,摸起来凉凉的。好奇怪,穆尼不知道那是什么。大人们说她出了车祸,她的左腿断了吗?穆尼隔着布料在她的腿上摸索,见她没有反应,又试探她的鼻息。她还活着,还在喘气,可她为什么不醒?穆尼决定去找人帮忙。
    “海神村里有一位巫医,常年离群索居,懂得如何给牛羊看病。穆尼把她找了来,她用治牲畜的手法治了我。”特伦蒂没奈何地摇头。畸形愈合,日后还得手术。穆尼飞快地望了她一眼,心虚地撇撇嘴。
    “这四周里,他始终坚持着投喂你吗?”
    “只有第一周。碍于语言不通,我们很少交流。反正我不接受他带来的食物,他最后会自己吃掉。但后来,我注意到他花更多的钱,给我买‘好吃的’,他或许以为我不吃正常食物是因为挑食。我只好告诉他,我吃压缩食物——你应该能理解,就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和所处环境,我得减少排泄。”
    得知这女人每天都有进食,并未将自己饿着,穆尼显然非常开心。他喜滋滋地接过餐盒放在膝头,双手合十,垂目祷告。这孩子小时候应该家境不错,特伦蒂注视他切分煎蛋的动作,刀叉此进彼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将面罩掀开,从下方把食物送进嘴里,手腕细得像能掰断,掌缘处结痂的伤口似乎有了感染的迹象,红肿范围比前几天更大。
    身上还不知道被人打成什么样子。特伦蒂抓住穆尼的手腕,拉到眼底细细端详。穆尼没有反抗,只是将餐盒放到一边,侧身偎地,往前挪了些,将滑落至手肘的衣袖又盖了回去,遮住小臂。特伦蒂横起眼皮打量他,说‘化脓了。’
    穆尼听不懂她的意思,困惑地歪了下脑袋。
    ‘你家里还有人么?’特伦蒂用一侧手肘支撑地面,打开背包顶部的储物格,取出医疗应急箱,‘亲戚呢?也没有么?’
    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却对自己全无防备,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男孩儿。特伦蒂用酒精擦手,复又擦洗野战刀的刀刃,托起穆尼的手掌,用棉签蘸取碘伏,为他清理患处消毒,提醒道‘疼。’
    飞薄的刀尖挑破痂痕边缘,渗液随即涌出。穆尼赶紧闭眼,偏过头去,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看。特伦蒂用刀尖将他的痂皮揭开一点,使伤口扩大,把脓液挤出来,随后用碘伏擦洗,抹上抗生素,最后敷上水凝胶。穆尼显然对这种透明的、胶状质地的敷料很感兴趣,摸摸、闻闻,研究半天。特伦蒂掀开他的袖子,准备查看前几天的鞭伤,穆尼猛的缩手后退。
    ‘谁会知道?你的神不在乎你,更不在乎有没有丈妇以外的女人看你的身体。’特伦蒂无所谓地擦着刀。片刻之后,她重新整理医药箱,摆了摆手。在无流区,十几岁的男孩儿已经算个人了,他这样的反应也正常,特伦蒂不想勉强他,何况药品是珍贵的资源。
    原本她以为穆尼对她放心了,就不会再来探视,可次日凌晨,那团暗红的小身影如期而至,在洞口探头探脑、摸摸索索地往里瞧。特伦蒂将目光投向他,他往后缩,就好像有谁在陪他玩躲猫猫似的。特伦蒂眯起一只眼,并起双指,瞄准,‘砰’,穆尼从岩壁后欢快地跑出来。腿还是瘸的。
    他带来几本连环画,很无聊,都是宗教故事。特伦蒂只是大概翻了翻,随手搁在地上,穆尼对她的举动颇有微词,爱惜地捧起书,拂去沙砾,跪在原地双手合十,似乎是在跟他的神道歉。那之后他转过身,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特伦蒂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做了个‘zip  it(闭嘴)’的手势。穆尼疑惑地歪过脑袋,眼珠子乱转,很快又开始喋喋不休。
    小孩儿可能没见过拉链。特伦蒂懒得搭理他。
    “在那之后,你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大部分时间里,我和穆尼都各干各的,相安无事。穆尼坐在洞口卷烟,帮我望风。他挺有语言天赋的,在外头学了些通用语,一回来就跟我说。无非只是些问好的话,‘天母保佑’、‘早上好’、‘明天见’之类的。有时能听懂,有时也听不懂,或许根本不是通用语,他当成通用语给学了。”
    “你们之间有过交流吗?”
    交流…特伦蒂舔了舔唇,别开目光。穆尼连连踩她的脚,不肯让她说。
    第四周的时候,她能站起来了。或许是预感她就要离开,穆尼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那天夜里,他带着自己的晚餐,如常在明月初升时来到海蚀洞。特伦蒂注意到他的步态,与前几天相比并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了。疼痛变得无法忍耐,特伦蒂给了他一片阿莫西林,他拒绝了。
    对于那之后发生的事,特伦蒂和穆尼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他只是个小孩儿,特伦蒂看待他的目光无异于看待三个月的幼猫。他还那么弱幼,那么稚嫩,身板儿小小的,十三年的人生几乎等同于没有开始。特伦蒂对他的情感更类似于某种权责之内的同情:这样年纪的孩子,应该睡在高耸的玩偶与棉花堆里,应该被妈妈拥抱着亲吻额头。可是穆尼呢?
    他的身体苍白,瘦得几乎没有一点肉,凸起的关节触目惊心,青紫的鞭痕层层迭迭,百般狼藉。他只一味靠着紧咬牙关来抵御骨肉缝隙间的疼痛,又或许他早已习惯忍受痛苦。特伦蒂皱着眉为他检查身体,用手背试探他的额头,她为这个孩子的处境而愤怒。所有的灾难、噪杂与纷乱都作用在他单薄的身体上,特伦蒂不忍贸然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她甚至感到困惑,困惑这无辜受累的孩子为什么不恐惧、不抱怨。穆尼的身体让她失去了游戏的全部兴趣,就连扣动扳机都变得索然无味。她将手搭上穆尼的腿根,沿着恢复不良的伤口摸索那些红肿的、凸起的斑块,轻轻施压。幸好,不是很严重,局部没有液体渗出,不需要切开引流。
    ‘我很快就长大了。’
    特伦蒂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没看穆尼一眼,以免从他稚气未脱的目眶轮廓中窥见什么苦涩而滚烫的秘密。她懒得去向穆尼解释什么世智、伦理、文化差异和适婚年龄之间的关系,战乱地区的人早已退化成兽,反正漂亮男孩儿都会长大,提前享用又有什么关系?归根到底不过是超前消费的原理,和刷信用卡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她只是没有这种冲动。
    ‘我长大就会好看了。’
    ‘你长大后会有个好丈妇。’特伦蒂掰开碘伏棉签,为他发炎的伤口消毒,‘她会喜欢你长大后美丽的样子。’
    ‘你看了我的身体。’
    ‘我不会为此负责,我们也不会做爱的。’特伦蒂处理他身上的伤,将罩袍寸寸解开,直到完全裸露,‘欲望总是少不了食用,这世上每个浓情蜜意的朱丽叶都是食人魔,真正的爱往往却附带着尊重。我想看的是你的伤势,并非你的身体。我对你没兴趣。’
    他懵懂且无辜,全然无法理解特伦蒂话中的含义,只是安静地躺在地上任由摆弄。特伦蒂摘下他的面罩,将他的嘴捏开,喂了他一片阿莫西林。
    那天晚上,他没有离开,而在距离特伦蒂几米的位置睡下了。他蜷缩着身体,显得格外得小,拉着小毯子背过身去,用低低的声音,期待地说‘明天见。’
    从那天开始,他每晚都会这么说。时至今日,特伦蒂也不明白他究竟在期待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过交流。”特伦蒂说罢,穆尼满意地点头,强调道“没有。”
    她手背的青筋鼓动着,眨眼的频率被刻意降低。记者能够笃定:她说谎了。可为什么要说谎?记者想不通。
    “我离开的前夜见到了穆尼。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出现,我以为是他预感到我要走了,刻意回避。原定计划是趁夜离开,可中午时我听见枪响,附近的民兵组织前往海神村劫掠,我于是将行动提前,为了抢他们的车。”
    “我解决了他们的狙击手…”莫尔特上士忽然顿住,她向一侧倾身,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看了看天色,似乎想尽快结束采访。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穆尼,是吗?”
    “你也知道,根本没救。三个小时的车程,中途还要经过军事敏感区。更何况,他的腰椎骨折,碎片位移严重,可以摸到明显的异常凹陷。他瘫痪了。”特伦蒂没有回答记者的问题,只是复述当时的经过,“我停留了一会儿,原本准备等他断气,可他醒过来了,就那样看着我。傍晚时,他动了动食指,比划出枪的手势。我问他是否确定,他点头。”
    特伦蒂俯下身,将耳廓贴上他的胸膛,心脏在胸腔中奋力地泵血,仍然难以维持他身体的温度。急促的呼吸中夹杂着无法遏制的嘶喘,心力衰竭导致血管压力升高,胸水压迫了心脏。
    其实就算不管他,他也不会受太久的罪,但特伦蒂还是在确定心脏位置后拔出手枪。穆尼的笑容很虚弱,目眶中泪水朦胧,他睁着眼,尽力维持着美丽的瞳色,当特伦蒂抚摸他的脸时,他闭上眼,用很轻的声音说:明天见。
    ‘明天见。’特伦蒂承诺。
    星火拂过水面,他生命的光消散了。一瞬的触痛碾过心灵,特伦蒂感到自己的三叉神经格外平静,简直令人费解。
    “具体经过就是这样。我做了我该做的。”莫尔特上士站起身。
    她的叙述听起来很全面,细枝末节无一不明,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地方怪怪的。记者合上笔记本,最初的判断就是这样。其实事件已经过去了很久,可上士的情绪似乎仍然被牵绊着,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回看。她拿起录音笔,摩挲着开关的手指倏忽停顿。
    “等一下,莫尔特上士。你说穆尼的通用语并不熟练,你们很少交流,是这样吗?”
    “是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特伦蒂开门的动作在中途停下,正从她胳膊底下往外钻的穆尼被夹住脑袋,发出一声小猫似的惨叫。活该,成日里皮得要死,特伦蒂用脚尖抵住门,穆尼又钻了回来。
    “上士,我在想…”记者站起身,头略微垂下,眼神非常含蓄,试探着问道“当时,你因为髋部的疼痛而晕过去了,不是吗?穆尼找寻你的过程,你是如何得知的?”
    片刻之后,莫尔特上士定格的视线开始松动,逐渐变得飘忽不定。那不像是心虚的神态,反倒存留着些许真实的困惑。天光从她身后的玻璃外透进来,在她凹陷的眼窝投下阴影,记者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莫尔特上士。但我想知道,你存在药物滥用的情况吗?”记者上前两步,虚扶住她的手臂“穆尼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上士,是战争的错。”
    “你误会了。”
    离苦得乐的老朋友,时常回来看看她,聊聊以前的事儿,也很寻常。在那之后,她们便不再有语言上的隔阂了。特伦蒂真心认为这是件好事,人的情感直截而明了,往往无从忍耐,即便那对穆尼来说已是前生。
    “快走快走。”穆尼扯着她的衣角催促,“有人往这边儿来了。”
    特伦蒂顿首,道“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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