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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云 第40节

    他缓缓退开了身。
    伸手握住床榻金钩,将两端帘帐放下来。
    隔绝彼此目光。
    然后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到他可以完整看清她轮廓的模样,抬手在虚空抚摸那个身影。
    就贪这样一点点。
    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比不过嗓音的战栗,“那晚我不走,殿下就不会死,我们就是夫妻了。”
    史笔刻在青简,是他自欺欺人。
    门启门合,满殿烛火摇曳,人早已离去。
    江瞻云保持着干坐的姿态,许久才有些回神,感到手上濡湿,垂眸见一滴血珠在滚动。
    是他崩裂的伤口,他的血。
    她看了一会,抬手将它慢慢吮干了。
    第30章
    六月廿三风雨坡的刺杀, 很快就上达天听。
    论时间,这一日是宣宏皇太女忌日,日子特殊。
    论地点, 是从上林苑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
    论刺杀对象, 乃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首的太常。
    是故, 廿三遇刺事件发生, 廿四廷尉和京兆尹晨起没来得及上府衙便直接传人领兵奔去事发地查询, 廿七日御史台的卷宗上了天子案前,三十早朝御史中丞于未央宫前殿弹劾右扶风。
    弹劾其当日救护不及,不当。
    【臣闻右扶风有治安之责, 乃负责捕盗贼、掌军事。然廿三当日御史大夫谴人前往右扶风处请求救援。右扶风接讯乃申时三刻,月升而未至中天,若是领兵赶至风雨坡, 三十里路至多一个时辰尔,然却临近子时方至,延后一个时辰有余。如此效率, 实在有怠‘捕盗贼’‘掌军事’之责。夫三辅之地, 乃皇舆所属, 官员出入竟公然遭遇行刺, 此非御史大夫和太常个人之安危矣,实乃朝廷威严受损、国法纲纪遭辱之兆。右扶风身负地方绥靖之责, 却玩忽职守, 其罪难辞。故而臣冒死恳请陛下, 一、罢黜右扶风官职,下狱治罪,以儆效尤;二、速选忠勤干练之臣接任右扶风,整饬吏治, 简练兵马,加强境内治安,以安民心。?】
    廿七日御史台上奏的卷宗如实写。
    明烨得此卷宗,第一个念头乃保住右扶风。
    首先,如今九卿之中虽有半数投诚于他,但右扶风孙筱和左冯翊钟毓最属忠心。此二人乃在他尚未登基前,便同杨羽交好,为其传递京畿风向。
    其二,朝中精钢坞的锻造使用,就在扶风郡所辖的三个县内。承华三十二年,若非宣宏大刀阔斧调查朝中贪污案,内精于私探,外慑于贼寇,孙筱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精钢坞的秘方以图暴利。
    其三,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并称京畿三辅。京兆尹掌京畿内行政,负责户籍、治安、赋税等,另掌刑狱审核权。右扶风与左冯翊则分掌京畿外长安东西二郊之行政,同时另有掌军之权,素有“羽翼京师”的象征。
    当下京兆尹态度中立,明烨在三辅之中得其二,如此重要职位,不舍丢弃一处。
    是故,眼下闻御史中丞朝会弹劾右扶风,当即道,“卿上呈之卷宗,朕已阅过。传右扶风禀,悉知当时得讯乃临日暮,为安全考虑,特派臣属前往武库领取兵器,奈何城门已关,又再通知城防校尉。待至武库,因卫尉前年修正了武库令,领取时程序增多,如此来去确实费时颇多。自然,右扶风当分兵两处,一处增援,一处领兵器,双管齐下,此乃他确有办事不当之过。朕问过廷尉,罪不至于罢官。”
    明烨所言确实有理有据,更甚至将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带了出来,只待御史中丞追咬右扶风不放,便着人将以“武库所修条纹繁琐,用时不便为名”将薛允拖下水,虽不至于有多大的罪名,但足矣把水搅浑。届时薛壑要么保薛允官职,双方便各退一步;要么弃薛允换来旁人,彼此各失一子。然他尚有和薛九娘的婚约在,薛壑顾大局便只能以和为贵。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和太常因伤休沐,皆不在场。明烨如此盘算,目光跳过空出的位置望向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昨日午后卫尉特来御史台秉承前后缘由,是故御史台在昨日闭衙前,已经重修卷宗,待今日朝会散,廿六日的卷宗将被追回。所谓“右扶风救护不及不当”之弹劾,乃我部不察之举,御史台参与此番联名的包括臣在内的十二位官员,皆应受罚。按律,首当书文呈卷还其清白,以复名誉;其次,八百秩以下御史罚俸三月,八百石及以上官员两年内只可评级调动,不得升迁。”
    他话落下,一众侍御史、御史长史齐齐执笏出列,躬身跪首,“臣之过,甘愿领罚。”
    明烨见状,大悦,只说人非圣贤,知错能改,无需……他话至一半,笑意退去,问,“那御史中丞今日弹劾右扶风,又是所谓何事?”
    “臣为‘扶风郡治下不严,右扶风监察不当’以此弹劾。” 御史中丞道,“当日御史大夫与太常两位大人在风雨坡遇刺,根据两位大人口述,以及廷尉和京兆尹隔日查办,确定刺客有三十二名,虽难辨功夫路数、形貌体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众人个个武功高深,且同时出现于风雨坡,绝非一时可召,定是伏击许久。三十余人的伏击,右扶风管辖治下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落其眼中,且这处还距离上林苑不过十五里,乃宗亲高官出入处,素日就该重点防守,往来巡逻。但凡有此作为,御史大夫和太常遇刺就不至于这般突然。”
    御史中丞话至此处,余光瞥过已经薄汗涔涔的右扶风,顿了顿继续道,“右扶风所辖二十四县,风雨坡所在的槐桩县乃上林苑之门户,重中之重,发生如此刺杀事件。追其根由,不在事后,乃在事前。”
    “陛下——”廷尉神思转过,几欲抚掌称叹,当下接话来,“若按御史中丞所言,臣觉得此事尚可查,许是有人故意放贼寇入内,按此线索,臣提议可三司联审彻查。”
    御史中丞嘴角浮起一抹笑。
    左冯翊钟毓得明烨眼神暗示,赶紧接过话头,“臣以为御史中丞所言在理,风雨坡遇刺罪在开端,监察不力。但廷尉所言人为故意,臣私以为满朝文武,其心昭昭,不至于此。”
    “臣赞同左冯翊之见。”太尉杨羽出列到。
    “臣亦赞同。”内史出列。
    “臣亦赞同。”少仆令出列
    ……
    殿中站了十三人都附议左冯翊,但见第十四人出列,乃卫尉薛允,亦赞同。
    至此殿中静了片刻,一时未再有人站出。
    日光慢慢偏转,右扶风孙筱鬓边的汗珠缓缓话落,滴在殿中地砖氍毹之上,很快晕开,消失不见。
    孙筱已近天命,在这一刻算是有些参透天命。若他认下“监察不力导致贼人刺客入郡”之罪,则说明他能力有限,态度不端,失官可保命;但若他不认此罪,则如廷尉所言,是否是故意放刺客进来刺杀,“故意”二字微妙,“在上林苑处刺杀”更是微妙,届时随便一顶“犯上”的帽子扣下,莫说官职便是命也没了。
    而且此间,薛允也附议,便是薛壑之意:只要他的官可容他命。
    孙筱缓慢地阖了阖眼,跪下身来,“御史中丞所言无错,臣确实溺职废事,监察不力,控扼关陕不严,终至扶风郡境内盗匪横行,奸宄充斥,险累御史大夫与太常性命。臣有愧陛下洪恩,有负陛下期望,今日再无颜忝居其位。”言罢,摘帽置笏于地,长叩首。
    这日朝会,以罢官右扶风,革职下狱收尾散朝。
    群臣跪送御辇离开。
    华盖之下,五明伞前,明烨面色铁青,一入宣室殿,便解袍卸冕旒掷地,怒道,“朕有没有说,立后之前休要动薛壑,不许节外生枝。他是什么黄口小儿,善男信女吗?但凡能一口咬死他,一刀毙了他,也就罢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焉能善罢甘休。白白赔进去一个右扶风!右扶风有多重要,扼京师西郊要道,就这么被拔了!三司定罪永不复启。”
    明烨直到今日早朝御史中丞二次弹劾,方回过神来。
    薛壑让御史台弹劾孙筱,知晓他定然会力保之,所以廿七日的第一轮弹劾,原是为麻痹他所用。今朝未央宫前殿上的弹劾,才是薛壑真正的目的。
    也怪他自己,对于右扶风职责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知其竟还有监察职责。不,最该怪的乃行刺之人……
    他气得面色紫胀,唇瓣都微微在抖。
    “陛下稍安,臣有一言,您静听。”殿内宫人已经在他方才的暗示下,尽数退出,如今只有君臣二人,然杨羽谨慎,还是四下环视过,方道,“其实这场刺杀,也不是百弊无一利,尚可看出薛壑之心尤利,并不温顺臣服您膝下,他是随时准备反扑的。我们不得不防啊!”
    杨羽话语说得轻,闻来尤似清风抚慰人心。明烨慢慢扬起了嘴角,露出点点笑意,笑意愈大,成笑声,哈哈大笑,停下。
    少年眼带阴鸷,嗤道,“你从襁褓婴孩口中断去乳|头,他也会手足乱蹬哇哇大哭;你从垂髫稚子手中夺个玩偶,他能对你拳打脚踢;这会都要去夺人性命了,你还指望他是甚泥人菩萨,静坐莲台保持微笑?他要是真什么都不做,咽下这窝囊气,朕还看不起他呢!”
    一席话说得杨羽哑口无言。
    “太尉如此言,难不成刺杀你也有份?”明烨神思转过,两眼盯看杨羽,“是见不得朕搭上薛氏,给朕使绊子是吗?”
    “臣不敢,此事与臣无关。”杨羽躬身道,见少年久不应声,垂首含糊低语,“臣、臣只是给右扶风提前传了话,‘若、若有求援者,尽拖时辰’。”
    明烨抽了口凉气,哼声冷笑了两声,歪在榻上,“去,你去,警告所有的人,凡还当我是皇帝,认我做主子,就给我听话,少擅作主张,弄巧成拙还要朕来收拾这烂摊子!”
    “臣定将陛下口谕传下去。”
    *
    杨羽将口谕传向何处传给何人,江瞻云且不能精准知晓,但六月底朝堂事关右扶风孙筱罢官革职的事传的长安城人尽皆知,她便也了解的透彻些。
    两朝元老不说,扶风孙氏也算新贵,乃承华帝一手栽培。孙筱在职二十余年,虽政绩不显,却也从未出过岔子,乃没有功劳而有苦劳之楷模,不想临近乞骸骨犯此大罪。
    世人憾之又叹之。
    “孤当年看查到他的那满纸罪状,便似如今的世人一样。”已是七月里,江瞻云伤好了些,时值天气转凉,她出卧榻在二楼廊下晒太阳。
    “是他勾结青州军,包藏祸心,他也贪了许多对不对?”桑桑随侍在侧,捧茶奉给江瞻云。
    “他一年俸禄两千一百六十石,约十斤金。他贪了——”江瞻云凑近桑桑,“八千斤金。”
    桑桑目瞪口呆。
    她记得,大魏律贪五十斤金者流放,百斤金者死罪,五百斤金及往上者抄家夷族。
    “八千斤金!”桑桑半晌回神,“婢子幼时见过他家眷,宴上衣妆简朴,举止却从容大方,不似自卑窘迫之人。后来也没少听父兄提及,右扶风节俭之名。他一辆马车坐了十年不换,使得都是东市淘汰的驽马。据闻他父亲,曾是官中米铺的一百石舀米令,专门给去买粮人装米的。每日下值后,便在米铺内外缝隙里捡米攒下,重投袋中,不占官中分毫。怎会如此?”
    “父清子未必廉,父与子从来都是两个人。当然也有可能‘言传身教’,比如他故意舀米时撒出二三,一半用来搏名声,一半自贪。再或者穷怕了,虽贪不能用,但……”江瞻云抬眸看秋日阳光高远,“我们摸不到太阳,看看也是欢喜的。越看越欢喜,就会有人想把它摘下来,藏起来,一个人慢慢看。”
    桑桑默了半晌,叹气道,“反正孙筱不冤。贪那样多,原便宜他了。这等抄家夷族的大罪,如今竟只是罢官革职,几年牢狱之灾。若是他家以金赎他,他连牢都不用坐。且当提前乞骸骨了,再把心思放宽了,岂不是另一番逍遥!”
    “孙筱是一定不会坐牢的,很快就会放出去。”江瞻云饮了口茶,却不似桑桑这般不甘,反而心中欢喜。
    廿三遇刺,廿七御史台弹劾。
    那人守了她三日,竟连那三日都不曾停下,布了这样一张妙局,一下就抽掉了明烨京畿西线上的羽翼。
    他那副样子……江瞻云想起廿六晚间,抬手轻轻嗅过,似闻到他血的气息。
    “为何?”桑桑好奇道。
    “女郎——”桑桑见人一时没有反应,唯素指在口鼻畔,微抬的眼神慢慢凝住,似聚焦于某处,眸光渐亮渐欢,且欢且疼,最后眼尾都微微扬起,入了神。
    于是寻她目光一路望去,回首看见,乃一楼府门口,薛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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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要三千字到大婚,明天继续吧,原谅我手速原谅我越写越多[无奈][比心]
    第31章
    “因为无论是明烨还是阿兄, 依旧需要这场联姻。阿兄自不必说,明烨坐其位坐得很不安稳,他需要寻一方势力来制衡。当下局势里, 支持他生母入主长乐宫的薛氏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是故阿兄也能判断出风雨坡的刺杀绝对不可能出自明烨之手, 多来是他座下之人擅自做主。所以您抽掉右扶风, 只是要表现您的态度, 而不是同明烨撕破脸。”
    二楼廊下铺开了席案, 薛壑与江瞻云东西对坐,桑桑在一旁煮茶。
    薛壑来时主仆二人尚在讨论孙筱一事,他笑道原就为这事来听听九娘的看法。江瞻云闻话扭头翻了个白眼, 真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病着伤着也不耽误用脑。你面前的是薛九娘,不, 是落英,人家一个姑娘即便被诸人赞着聪敏了些,哪能及你久浸宦海, 长出一颗蜂窝煤样的心。
    然一开口, 还是有了前头话语, 亦解了桑桑之惑。
    只是桑桑煮茶中, 手法娴熟,眉宇却皱着, 心道按殿下所言这到底还是抽掉了明烨一颗有力的棋子, 他焉能不恨?如此入宫后怕是等多一重艰难周旋!
    她抬眸瞄过二人, 要不提醒一下?正踌躇间,守在门口的唐飞上来回话,说是御史中丞寻薛壑。
    薛壑举目看见在府门口似急似怒的人,揉了揉眉心道, “让他上来。”
    御史中丞申屠泓乃上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长子,比江瞻云还小一岁。薛壑曾得申屠临一年律法教授,入长安之后,便以师礼待申屠临。申屠临故去后,明烨以敬其忠贞为由,赐爵其一双女儿,长子申屠泓获封南乡亭侯,次女申屠岚或封岐山翁主。奈何申屠泓禀家风传承,三辞爵位,道是尚无尺寸之功于社稷,不敢得爵受天下养,明烨只好作罢,只教薛壑好生教导申屠泓,作出一副广纳贤才的姿态。
    最初是申屠临师于薛壑,如今乃薛壑教授申屠泓,申屠泓亦不负使命,数年里靠才干一路升至御史中丞。
    父亲殉道,母亲早亡,申屠泓视薛壑如兄如师。
    “何事,劳你这般急赤白脸?”薛壑见人自上楼便杵在一处,明明眼中要窜出两团火,但强忍不发,闷声不语。
    “属下想同大人密语,还望大人屏退左右。”青年终于吐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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