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沈冰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肩膀耸着, 脚尖抵着桌腿, 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你也知道你没资格过问。”崔玉倾垂下头:“我……”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很早就离开沈家了,我离开之后,她也离开了, 不知道去哪里了, 以她的?意志力和决心?,现在应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沈冰澌淡淡道。
崔玉倾眉头微扬,露出释然之色:“是这样。那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了。”
在崔玉倾的?帮助下,容谢和沈冰澌顺利下了山,离开云山宗地?界。
山上下雨,山下却是晴的?。黄昏将树影拉得很长。
崔玉倾托相熟的?车夫送容谢和沈冰澌一程,马儿就拴在树下,和车夫一起?站在树的?阴影里。
临别?时,崔玉倾拿出一口?袋云山宗的?顶级灵药,逐个向沈冰澌讲解药效,沈冰澌不想受崔玉倾的?恩惠,拒绝拿药,容谢就帮他笑纳了。
毕竟恩惠不恩惠的?,也得先活下来?才能谈得上吧,比起?做一个无愧于天地?的?死人,还是做一个欠人情的?活人比较快乐。
“我们……这就走了?”容谢不确定地?问。
沈冰澌的?头发依然是白色的?,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需要坐马车的?程度,应该是不能正?常运转灵力。
总觉得千里迢迢来?这里一趟,费尽心?思见到崔玉倾,满以为可以解开心?结,前后却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心?结解开了吗?还是没有?
是谈话没谈到位?还是找错了人?
“走吧。”
沈冰澌凝视着驰道上,一道一道杨树的?影子,昔日的?情景再度袭上心?头,一股空虚的?感觉充满胸臆。
容谢率先向马车上走去,却发现沈冰澌没有跟上来?。
“冰澌?”容谢回过头,发现沈冰澌还站在路中间,怔怔地?望着夕阳落下的?方向。
“怎么了?”容谢从未见过沈冰澌有这样魂不守舍的?时候。
“三十年前,这条路没有这么宽,两边也没有种行道树,”沈冰澌望着夕阳,恍惚说道,“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当时,马车就停在路中间,她站在这里,叫我快上车。”
容谢来?到沈冰澌身边,轻声问:“沈大小姐么?”
“是,她来?接我。”沈冰澌眼神空茫地?看向容谢,又看向自?己的?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六岁的?小孩,两手沾满生父的?鲜血,他再一次抬起?头,眼神变了。
沈应眉笑着迎上来?,看到他满手的?血,俯下|身来?,捉住他的?手臂,一边埋怨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得一身血,一边拿手帕温柔地?替他擦拭。
就像一个平凡的?母亲,在责备她到处乱跑、弄了一身泥的?小孩。
沈冰澌抬头望着她,惶恐地?说不出话。
她问:“崔玉倾死了么?”
沈冰澌摇摇头。
沈应眉的?笑容减了些,又问:“伤得厉害么?”
沈冰澌努力挤出回答:“厉害……”
沈应眉揽住沈冰澌的?肩膀,亲热地?搓了搓,又捧住他的?脸:“真乖。你还不熟练,失手也是有的?,将来?你拜入三大宗门,学的?一身功夫,便不会再失手了。”
“可、可是……”沈冰澌哑着嗓子,“他、他没有……”
“什么?”沈应眉贴近沈冰澌的?脸,“他没有什么?”
“他没有娶亲……”沈冰澌眼眶发酸,巨大的?愧疚撕扯着他的?心?,“他没有……”
“不许哭!”沈应眉厉声道。
沈冰澌吓得一哆嗦,眼泪缩了回去。
“好好说话,说清楚。”沈应眉盯着他。
沈冰澌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肿了,必须非常用力,才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崔玉倾,没有,成亲……那个小姐,是他的?亲戚,成亲是,谣言。”
周遭空气安静,背光中,看不清沈应眉的表情。
沈冰澌忽然懊恼,他不应该告诉母亲的。
只?要他不告诉母亲,误会的?事便只?有他知道,罪恶感只?有他一人承担。
母亲本来就很多烦恼了,不该再用这个来?烦她的?,云山宗距离河阳县那么远,消息传递有个差池也很正?常,他这样说出来?,难道是想把刺杀错了人的责任怪罪在母亲身上吗?
沈冰澌兀自?懊恼,头顶却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沈冰澌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在那个节骨眼上,母亲怎么可能笑。
他抬起?头,夕阳余晖开始变淡了,金色的?光芒像一层绚丽的?轻纱,披挂在沈应眉的?头发上、肩膀上,她的?容色本就艳丽照人,经此一映衬,简直像壁画上飞天的?菩萨。
沈应眉确实在笑,还笑得很开心?。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沈冰澌一开始茫然,之后无措,再之后,他开始愤怒。
“你……你知道?”沈冰澌愤怒地?质问,“你知道是谣言?对不对?”
沈应眉不答,只?是笑着推沈冰澌上车,笑着安排他坐下,又笑着叫车夫启程。
马车辘辘行驶,夕阳的?光芒随着车帘的?晃动,是不是落在两人脚上,沈应眉的?笑终于止住了,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盈盈地?望着车帘,不知在想什么。
“回答我!”被?无视的?沈冰澌大喊,双手握住沈应眉的?手臂,强迫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你知道是谣言?却还让我去?为什么?!”
沈应眉转眼,仿佛终于看见了沈冰澌,被?他恼火的?样子吓了一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笑?”沈冰澌不解。
“因为,”沈应眉又笑了起?来?,“好笑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和亲戚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亲生儿子刺成重伤,哈哈哈哈……”
沈冰澌愕然望着沈应眉。
“崔玉倾,这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哈哈哈哈……”沈应眉笑得前仰后合。
沈冰澌慢慢松开了握着沈应眉胳膊的?手。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沈应眉。
从始至终,沈应眉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只?是笑自?己的?,笑那个负心?汉终于也尝到了明明无辜却遭到报应的?感受,这比因为有罪而受罚的?感受刺激多了,更贴合沈应眉想给崔玉倾留下的?感觉,往后余生,崔玉倾都将愤怒、怀疑、细细反刍这一天的?创伤,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安排?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笑?”
“我好痛苦,可是……她却一直在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恨也好,爱也罢,都不是对我而发。”
“从意识到的?那一天起?,我忽然感觉很轻松,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我们越走越远了。”
“我看着她被?那种名为情的?东西?折磨,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看不到眼前值得珍惜的?东西?,每天沉浸在恨意里,也想把周围的?人都拖进那个泥潭。”
“我不怪她,她只?是被?‘情’抓住了,如果世上没有‘情’那种东西?,她也不会变得不像自?己,我也不会沉浸在痛苦和自?我怀疑里那么多年。”
“如果世上没有‘情’就好了……”
“冰澌?”
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就像每一次他沉入噩梦环境之中,难以自?拔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声音慢慢地?叫醒他。
就像泥潭里的?一根救命的?树枝,只?要攀在上面,就可以松口?气,等?待它把他拉出泥潭。
醒来?的?世界很美好,因为他会在旁边。
“冰澌,你还好吗?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有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的?。”
温柔的?臂膀环住沈冰澌的?双臂,将他拥进一个散发着淡淡墨香和兰草香气的?怀抱里,沈冰澌的?精神松懈下来?,他沉默地?攥紧了容谢背后的?布料。
落日还悬在平原尽头。回忆从尘封的?岁月间捞起?,漫长到影响一生,在自?然万界看来?,却抵不过日头落下一寸。
时空的?洪流将人抛在浩大的?孤独里,就连血脉相连的?人也无法同哭同笑,顿悟这一点?的?人都变成了蜉蝣,又在某个时刻的?相拥变回了人。
他们的?拥抱一直持续到日落星出,大地?跌入苍蓝,白昼熄灭,天上点?起?新的?灯火。
辘辘南下的?马车上。
沈冰澌向容谢讲完了三十年前刺杀事的?全过程,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心?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容谢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听完之后,默默握紧了沈冰澌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