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尸了
从怀揣一锭金子,到现在靠着每月那点微薄月银从头挣起,齐雪有时会觉得恍惚。若是在弱肉强食的末世,自己这等怜悯心泛滥的性子,恐怕一天也活不过去。
刚来解语坊不久,她亲眼目睹坊主将一个新买来的、艺名小豆芽的唱戏姑娘,骂得眼泪清涕一块儿流:
“哭什么哭!老娘花了真金白银不是买你来当小姐的!唱不好?练!练不好?打!再想着跑,仔细你的皮!”
小豆芽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吓得瑟瑟发抖。
齐雪看不下去,次日找了个空,悄悄去安慰她。
小豆芽哭诉,自己是不想上学堂才离家出走,左邻右舍夸她会唱歌,她以为凭一副好嗓子就能谋生,却被外边所谓介绍营生的大伯卖到了这里。
真正的技艺从来都是台下十年功,吃这样的苦,又吃不饱、穿不暖,逃也逃不掉。
小豆芽好想娘亲和爹爹,想他们冬天里把她裹成小粽子送去学堂,爹爹就巴巴地在附近叫卖烤地瓜等着接她,娘亲在家里头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们回来。
齐雪耳朵听着,眼睛看着,稚嫩脸庞上的绝望撼动着她早已决定硬下的心肠。
她叹气,不知为小豆芽还是为自己。那锭金子兑开的银两还未动多少,她咬牙取出许多,塞给小豆芽:
“这些,应当够你赎身了。你明日便写信,让家里人来接你!”
信寄了出去。几日后,一对形容潦倒、破衣烂衫的夫妇赶来,抱着小豆芽先是一顿痛心疾首的“混合双打”,接着三人哭作一团。
原来,供养女儿读书已耗光家底,为寻她更是债台高筑,实在无力偿还齐雪的赎身钱。
齐雪看着这好不容易团聚的三口人,最终只是摆摆手:
“人还在,家没散,就还有指望。钱……不必还了,你们回去吧。”
因着小豆芽,齐雪想起来写信这回事,怀着渺茫的希望,她往临安县回春堂寄了一封去。
她总怕麻烦了邻里,只简单道:
“朱大夫敬启:晚辈齐雪现暂居平河县解语坊。若薛意归来,万望转告,请他务必来此寻我。若他未曾归来,便请不必费心费财回信了。您多保重身体。”
于是,信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回音。
小豆芽被帮着赎身,这事儿闹得解语坊传开了。
没过几日,一个唤小芦苇的吹笛妹子,红着眼圈来找齐雪,手上还攥封盖着家乡驿丞钤印的信函。
小芦苇道,自己本就是为了换钱给娘买药,才把自己卖来,如今村里来信说娘在家乡病重垂危,不知要陪护多久,坊主亦不肯她申假回去照顾。
思来想去,只能赎身一走了之,可她挣一分往家寄一分,已经没有余钱了。
齐雪验过那官印不似作伪,又打听来小芦苇是个老实的,想着银两尚有余裕,再次解囊。
既兑了银两,她又分了大半给巧荷,钱财散尽,快得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再者,她一个一个往外边送人,坊主就得一个一个招新的姑娘来,听巧荷说,坊主面见了许多也没个满意的,对齐雪也忍着怨呢。
坊里的姐妹们待她倒是更亲近了些,只是这份好,总体现在热心地想为她寻个归宿上。
“齐姐姐,昨儿个来看戏的陈员外瞧着是个厚道人,不嫌女子面上有瑕……就是他那麻子……”
“小齐,东街绸缎庄的刘掌柜新丧了妻,正要续弦,虽年纪大些,但家境殷实,你过去好歹有个着落,总强过往后老了……”
她们是真心怜惜她容颜已毁,怕她没有男人要。
齐雪只能苦笑敷衍过去。
又是一日收工后,她沿着岸要回洛河支流边的山洞。
霜月泻地,寒濑在河滩石罅间呜咽。卵石被冻得冷硬,白骨般反射着磷光。
远处山洞前的浅滩上,一长条惨白物事横陈着,半浸在粼粼流水,半搁在湿冷的卵石泥草上。
月色也被西风吹得僵实,只勉强勾勒出它一点轮廓,像被剥了外层的巨蟒,又像断裂掉皮的老树干。
齐雪脚步顿住了,脑中也堵着流不通血般。
那会是什么?
许是上游冲下来的破旧沙包麻袋,被水泡胀了。她定了定神,暗自嘲笑自己草木皆兵。
那东西挡在洞前,路只有一条,贴着河滩,饶是绕不开的。
她心想横竖不过是个死物,踩过去便是了。于是她硬着头皮,加快脚步,看准了那物事旁边似乎有块略干的卵石地落脚。
就在她一脚踏上去,以为能借力跃过时——
脚下触感全然不对!并非沙石的坚硬,也非朽木的脆韧,而是陌生的湿冷、绵软、极具诡异弹性的阻力,而且……竟然微微下沉!
“啊!”齐雪咽了蛆似的泛恶心,整个人也失衡地向前扑倒,摔了个跟头。
她慌忙往前爬了两步,才敢试着站起,又惊又怒地回头看去。
大抵是时数流转至此,灰月恰巧挣脱了薄云的遮掩,清辉漫开,将那物事照得清晰了许多。
哪里是什么沙包破席!
那分明是一个臂膀裸露的男人!
河水在他腰腹间打着旋,浊浪似饿鬼啃食透衣料,他面朝下趴着,卵石划破织线的连结,戳刺着肌肤,浑似大地的獠牙。
长发散在颈侧,几缕缠在尖锐的石棱被扯得笔直,其余黑沉沉的一滩腐藻般铺开。
定是被上游洛水秋汛的余波,或是哪处支流的暗涌给冲下来的。
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又在这搁浅了几个时辰。
齐雪拼了命咬着自己的手臂,才没有让尖叫冲出喉咙。
死了吗?肯定是死了吧?泡成这样,脸都埋着……她根本不敢上前,更别提伸手去探鼻息。
许久,直到她能习惯这具“死尸”的存在,她耸了耸肩,让手缩进袖子里。
随后,打算就这么隔着袖料干活,把人弄进河里送走。
怕夜长梦多,齐雪一鼓作气推搡起来。
水声哗啦,男人半个身子没入浅水,她的鞋也跟着湿透。
却是此时,原应极低弱的一声闷哼,冷不丁从“死尸”面下逸出,偏偏叫她听见了。
“嗯……”
齐雪这次吓得连踢带踹把诈尸的男人往河里推!
管不了了,淹死也是河神收的,与她无关!她不想惹麻烦,路边的男人不能捡,河边的更不能。
她愈发狠,“死尸”与地面磨扯更激烈,男人腰间被碎石硌到,碰出“叮”的脆响。
不是石头骨头,是金属的声音,好清脆。
齐雪停了动作,眼睛亮起来,莫不是系在腰间的钱袋?
她过得捉襟见肘,哪怕是几枚铜板,也尤为珍惜。她还要攒钱,去皇都、去买那渺茫的宫女名额、去找薛意……任何一点额外的进项,都不能放过。
这个念头使她不再对诈尸的男人避之不及,她咬咬牙,也顾不上脏和怕,壮着胆子蹲下身,伸手就往刚才男人腰间作响的地方摸去。
指腹先触到黏滑的衣料,再后是个硬物,抚过一些,不是钱袋鼓鼓囊囊的模样。
似乎是个……扁平的?
她用力扯了扯,系绳很牢,干脆连绳子一起将那东西从男人的腰带间扯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