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毫不在意·死亡前一日
在抵达学院后的第三天,艾莉雅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忙碌的理事长本人见面了。理事长的办公室位于学院主楼的最高层。主楼本身是一栋历史悠久的建筑,底层的大厅铺着古老而优雅的深色木地板,虽然现在只是十月,但由于连日的暴雨和阴冷天气,一座座传统的壁炉里都燃着温暖的火焰。
今天的学院明显比昨天还要热闹许多,大厅里全是刚返院的学生,艾莉雅独自穿梭在人群中,被动接收着来自旁人的目光和低声讨论,即使其中不带恶意,也足够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尴尬和孤单。
她加快了步伐,却在一个转角处,冷不防地与修兰、艾利亚等一群正在交谈的三年级生撞上。
或许是因为此刻穿着校服的缘故,他们的气质要比上次见面时显得青涩一些,看起来确实更像真正的学生了。
短暂的错愕后,修兰几乎是立刻就皱紧了眉头,“你为什么在这里?”
问完这个问题,他就有些后悔,这等于告诉此刻在旁边好奇注视的人:他们见过面。
他的目光下移到她小巧而苍白的嘴唇上,看见那里微微颤动了几下,最后却像是被某些东西堵住嘴了一样,竟然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跑开了,弄得好像他欺负过她一样。
虽然确实欺负过……
修兰想着想着,突然又想到了其它一些事情,然后脸色变得更差劲了。
在他身后,艾利亚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半个肩膀倚靠在一旁的墙面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告诉修兰他邀请艾莉雅一起乘坐学会专列这件事。
与此同时,艾莉雅逃一般地沿着气派的楼梯向上爬,在快要抵达顶层时,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捏着的纸条。
因为担忧自己无法顺畅地进行表达,她在前一天晚上把要讲的事情都写在了一张纸上,反复练习背诵,再在当天将纸条随身携带着。
她在心里迅速默念了一句祷告,不想让刚才短暂的偶遇影响到自己,然后将纸条重新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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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着猩红色地毯的办公室中,一头银发的白星·萨兰女爵身穿华贵的绿色天鹅绒长裙,端坐在铺着麂皮的高椅上,威严优雅。身为王族后裔与自然科学学会及学院的理事长,她可以说是除了萨兰女大公之外,当今最有名望和最受尊敬的女性。
但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更出乎艾莉雅意料的是,她竟然邀请艾莉雅先进行自我介绍。
“我今年十八岁,从小就是孤儿,五岁时被白鹿修道院的修女收养。”
艾莉雅说到这里,发现居然没有更多可以讲的了。
她就像一张无聊的、普通的白纸,正面和反面都没有什么可读的。
理事长倒是并不在意的样子,继续语气温和地问道:“十八岁正好是我们学院大部分一年级学生的年龄,你对自然科学领域有所了解或者感兴趣吗?”
艾莉雅摇了摇头,“对不起,理事长,在修道院里,我只学习神学。”
理事长看着艾莉雅,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十八岁的少女,温顺而充满歉意,用黑色的布遮盖起自己的全身,只露出一张年轻却已经显得忧伤的脸。
但她也知道,比起更多的女孩来说,艾莉雅已经算是非常幸运,能够有机会学习阅读和书写,而不是八岁开始就被迫去蒸汽纺织厂干活。
她将这些一闪而过的想法撇到一边,开始为艾莉雅介绍起学院生活的各个方面。
“圣堂虽然位于学院内,但归属于教会,所以学院的人不会干涉你的神职工作,但也无法对圣堂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责。不过,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谢谢您。另外……我想请问:如果要送出或者接收信件,我该怎么做呢?我到这里后,还没有机会通知教会和我们修道院的主祭大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院每隔三天就会收到外来的信件,你可以随时去信札室领取,你的生活费也会由教会定期寄给你。你每月会得到五份离院许可,如果你需要外出去附近的城镇购置任何物品的话,我建议你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艾莉雅一边在纸上努力记下这些内容,一边点头。
“对了,有一件事:我读了学会的怪物调查报告,其中提到,在雷恩镇发生的事件中,你也在场,对吗?”理事长突然问。
艾莉雅的手顿了顿。她想起来备忘纸条的最后一行上写着:告诉理事长关于自己经历的幻觉?
以问号结尾的。
“是的,理事长。”最后,她只是这样回答。
“嗯,很抱歉因为我们学生的行为,让你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那几个人已经接受了相应的处分。另外,我建议你今后尽量远离那对夏加尔兄弟,他们两个……行事轻率又随便,容易卷入争端。”
这是委婉的说法,更多的细节,理事长就不方便在艾莉雅这样一个虔诚的修女面前提到了。
艾莉雅点点头。不用理事长提醒,她也不想被卷入到其他学生的事情里。
离开办公室前,她才注意到自己背后立着一个类似画板一样的东西,上头手绘着一颗大树,树干惬意地向两旁伸展开枝桠,每个枝桠上都画着不同的物种。
“进化树……”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理事长显然也有些惊讶于她竟然知道进化树是什么。
“嗯,去年,在工业走廊的一处河谷中,有人挖出了一种此前我们从未见过的古人类化石。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和研究,学会最终决定将他们分类到人属之下的全新的独立种,这就是根据这个变化所更新的新版进化树的草稿。”
理事长站起来,缓步走到艾莉雅身边。
“很奇妙,不是吗?在某一处到某一处之间,例如,这里到这里,”她戴着翡翠戒指的手从枝桠的一处慢慢移到另一处,“有人出现,然后又消失,转瞬即逝,而世界对此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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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主楼后,艾莉雅准备去食堂吃午餐,却没想到天气竟然变得更恶劣了,暴雨夹杂着狂风,将她的雨衣和伞吹得窸窣作响,她不得不小跑起来,路上,喷泉内的青铜美人鱼举着酒杯向她微笑致意,水花不断从那杯中飞溅出来。
食堂的内庭中,一名学生在朝高墙之上的奇美拉雨漏扔硬币。他扔中了,和同伴们发出欢呼声,一同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水流继续倾泻而下,刚被扔进去的硬币顺势滑出,掉在地上,闪着微光。
艾莉雅脚步一顿。
不许愿,只扔,应该不违反教义吧?
她弯下腰,拾起那枚铜令,稳了稳手腕,然后用力将硬币朝墙上扔去。随着“啪嗒”一声,硬币准确地落入奇美拉大张的嘴中。
一阵风尖啸而过,然后,只有静止。
……
几百万年来,她始终沉默。
冰川坍塌的那一天,她仍是一枚零散的沙粒,被风和水从母岩上剥离,随冰块漂浮在汹涌奔腾的河流之上,抵达海岸。在那里,她和千万个同伴们相依为命,年复一年,看远古的巨鸟在海面上滑翔而过,看波浪在他们身上拍打出泡沫,看白色的流云在灰蓝色的天空中穿行。
越来越多的同伴落在她身上,她逐渐紧缩,水分从孔隙中被挤出,身体变得愈发坚硬,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渗入她的每个缝隙,把她和同伴紧紧联结在一起,他们成为了她。
有人用铁凿敲击她的身体,裂缝从她的内心延伸到表面。她剩余的部分被利器切割、打磨,变成神庙里的廊柱,但她仍是她。
一个王朝结束了,神庙与殿堂齐齐被焚毁,她躺在尸体的血浴之中,无人问津。她身上的裂缝逐渐成为野花与杂草生长的土壤,偶尔还有鸟儿前来栖息,直到又几千年过去,一位白发苍苍的工匠选中她,用布满皱褶却稳健的双手将她重新敲击、切割、打磨。
现在,她端坐在高墙之上,看着一代代的人抵达又离开她面前的一小方天地。偶尔有水流自她的身体里穿过,不断有人将硬币投向她,对她默默诉说心中的愿望,倾泻着他们无数的情感:爱恋、怨恨、期冀、绝望。
清晨五点,天空微白,一具尸体趴在铁锈色的积水之中一动不动,有人将尸体翻转过来,她看见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