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反应
双兔傍地走,人就分辨不出每只兔子的差异。 众人伏地走,上帝也分不清每个人的命中注定。其实人和人都大差不差,把视角拉高二十米,看到的都是一样的脑袋肩膀和手脚。
再看回脸上。每一张脸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和如出一辙的喜怒哀乐。一万张脸放在一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新奇的制胜法宝,能使某张脸独特于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张脸,脱颖而出。
那为什么会忘不掉某些人。
为什么某些人会存在万中无一的特殊性。
莫忘认为那是自作多情的人们主观赋予的。
神本来不是神,是被其他人拔高了存在意义的人。比如说公元两百年,关羽还拜拜把子挥挥大刀砍砍脑袋,充实自己的人生,两千年后就成了众人跪拜的关帝圣君和迦蓝菩萨,为千万陌生人的身体健康、事业学业操碎了心。
象征意义是被赋予的。
就像莫忘是被吴思屿赋满了爱的意义。其实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老实说,现在给他一支笔,他也画不出来莫忘的真实样貌,画技高低就另说。
他用她当救命稻草,当治病良药,当空缺的填补物。他用她缓解饥饿和口干,缓解疑惑和不安。
可莫忘其实是莫忘自己,有她自己的路,有她自己的病,有她不为任何人改变的自我。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也许他在国外会碰见和她长相和性格都相像的女孩子,就也顺利进入下一段恋爱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风格的美好女孩。不过莫忘还是倾向于前者。毕竟,他就好她这口嘛,对她是一见钟情。他那么缺爱的一个人,应该会很快自救吧,很快就会忘了她吧。
失去他,莫忘会不会难过?当然会。可是,她连妈妈都失去过了,对疼痛的抗性是很强的。
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李浩然看着林宜霈肩膀上的莫忘,一眨未眨的眼睛像干枯的池塘,从眼角又憋出两道泪,心伤地滑下。
他低头凑近问:“你说,她在想什么呢?”
林宜霈没好气道:“你失恋在酒吧买醉的时候在想什么,她就在想什么。”
李浩然摇摇头啧啧几声:“有够可怜的,又喝不了酒,干疼。”
酒吧DJ声嘈杂,舞台上表演一场接着一场。突然歌手唱起了一首歌,面无表情的莫忘居然有了反应,嘴巴动了两下,李浩然连忙捅着林宜霈叫她注意。林宜霈低头贴近她,听清了之后,抬头复述给李浩然:“‘我是一只鱼。’”
?
我是一只站在岸上的鱼
如何能忘记曾经生活在海里
曾经我活在你的生命
?
李浩然:“……”
他又说:“这么待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去KTV吧,咱俩唱两首歌逗逗她开心,她平时不是最喜欢听思屿唱歌嘛。”
林宜霈低头问莫忘意见,得到回复后又和李浩然更新情报,“‘头好痛。’”
李浩然叹了一口气,蹲到莫忘面前,林宜霈把她送到他背上。他们自作主张,把这个醉不了的伤心人给送回了麓南路的小屋。
密码锁打开,熟悉的房间似乎哪里不一样了。空荡荡的整齐,地面纤尘不染,小猫孤单地翻着猫砂,半开的落地窗帘被风吹起又落下。风声都有回音,带着冷意,李浩然和林宜霈不由得肩膀抖两抖。
林宜霈掀起平铺的被子一角,李浩然把莫忘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床铺崭新整洁,不知他们谁还有心力做这个打扫。
安顿好莫忘,抱起小猫,二人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陈列似地并排放着几个打火机,面面相觑。
林宜霈问:“思屿啥时候抽烟了?”
莫忘看着天花板,气若游丝,“总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在阳台。”
“好好地摆着几个打火机又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打扫的阿姨四处捡起来的,他以为我不知道。”莫忘说。
林宜霈不胜唏嘘:“唉,你俩是怎么走到这地步的。”
听到这话,莫忘克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走到这地步了,好像一步一步做着正确的决定,做完了发现二人已经驶向岔开的轨道上了。而这个房间里,再怎么打扫也扫不掉他的气味他的影子,全都阴魂不散地绕在她身上。
像是扼住她的喉咙。
几乎窒息。
是她放弃了他。
她越哭越严重,撕心裂肺地祈求朋友:“你们……别走好吗。陪陪我,我没有力气睡觉,我没办法控制我的大脑,我不能一个人待着……浩然,明天早上八点他就到了,你记得……问问他好不好。”
她又说:“宜霈,快来抱抱我。”
默不作声地从沙发上分开,林宜霈掀起另一角被子进去,轻轻搂着莫忘,拍着她的后背。李浩然放了点舒缓的轻音乐,躺倒在沙发上。
莫忘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下午。她惊醒、连忙用视线寻找李浩然。李浩然告诉她他安全到了,很忙,新环境有太多东西要准备,所以他看起来比她好多了。
莫忘长吁一口气,肩膀一松,靠到床头板上,才注意到房间里还多了苏理和沉乐言。她们叁个女生正对着平板小声看综艺。
莫忘:“谢谢你们。”
见她醒来,叁人就散开,两个去厨房,一个坐到床沿上,抓住她的手问:“你不肯和他异地恋?”
莫忘低头:“不想等。”
苏理表情一变:“那你难过得要死要活的?两个晚上没睡觉?”
莫忘:“你不许这么说我。”
意思是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苏理又问:“不怕他喜欢上别人吗?”
莫忘说:“我希望我们都能各自喜欢上别人。”
苏理:“切,嘴硬。”
莫忘:“是真的。我们不是互助成长型情侣,我们是颓废堕落型。我在他就没法好好工作,他在我就没法好好学习那种。而且,人是一个独立个体,没有谁对于谁是必不可少的。我连妈妈都失去了,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失去一个初恋而已。”
苏理:“一整天没吃饭,能说这么多话?”
沉乐言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林宜霈端来一盘切好的猕猴桃和草莓。她们把莫忘赶到茶几前吃早餐。
莫忘对着东西忍不住表情一瘪,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你们好好……”
沉乐言打住:“点的外卖,微波炉热的。”
林宜霈说:“买的鲜果现切,塑料盒直接倒进盘子里的。”
莫忘说:“那我开始想吴思屿了。”
“他很会做饭?”
“完全不会。”
“那想他是什么逻辑?”
“我就是很想他。”眼泪继续掉。
“……”
苏理有办法治她,“再哭我就给吴思屿打电话,让他看看你这个鬼样子。”
莫忘喉咙一哽,止住了,认真喝粥。然后她冷不丁又说:“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
??
???
苏理:“谁?”
林宜霈:“谁?”
沉乐言:“噢?”
李浩然:“……”
莫忘:“我只是失恋了,我又没瞎。”
林宜霈:“……”
李浩然:“没多久。那不是看你俩最近都笑不起来的,公开的时机不对嘛。”
林宜霈:“我就试试,不喜欢马上就踹了他来陪你。”
李浩然:“喂。有人私底下可不是这样说的。”
莫忘:“好好谈吧。谈崩了我们学生会四侠就都散了吧哈哈哈我选宜霈我先说好。”她面无表情地说了几个“哈哈哈”,有点瘆人。
他们在学生会都已经离任了,当时说得起劲,结果到头来还是没人去竞选会长。暗恋吴思屿的那个小学妹,许乐程,是新一任的秘书长。
莫忘感慨时光匆匆,才意识到劝慰小学妹那天是她心感最拥有吴思屿的一天。原来失去和拥有真的不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她在失去吴思屿的第二天才感受到拥有他的最大值。一个尖针两个头,这头扎进心里几寸,那头就也扎进心里几寸。
苏理说:“看不出来啊,你俩走欢喜冤家的戏码?”
李浩然和林宜霈错开众人的目光,看天花板的纹理和看地上不存在的灰尘,只说也是一场意外。
莫忘更是什么都不懂,只是昨晚她靠在林宜霈肩膀上的时候,看见林宜霈又靠在李浩然的肩膀上。喝水抽纸的动作间,又隐隐约约看见一对十指紧扣的手。
莫忘说:“别在我面前太亲密了,刚失恋,受不起刺激。”
李浩然:“到底为什么你不能等思屿呢,你俩不是一直挺好的吗?你都这么难过了,他只会比你更难受。不会是看了我和谢明宛失败的异地恋给吓的吧?我先说明,我免责的啊。”
莫忘闭眼深呼吸,感受自己的心率失齐:“不分手他就不会走。”
林宜霈说:“可你们明明还喜欢却要分开。”
莫忘:“分开对他好。”
众人一惊,这居然是莫忘会说出来的话。她不是平日里只顾自己的不读空气大王吗。
沉乐言:“为了他好你宁愿牺牲自己的感受吗?”
莫忘:“是,等到他有了新对象,我就也安心了死心了甘心了。”
苏理:“呵呵,这辈子第一次见这叁个词能并列的。”
沉乐言:“再来玩那个吧,打赌。我赌他不找新对象。”
苏理:“我跟言宝。”
莫忘靠进沙发里,虚弱地闭上眼:“好。一年吧。”
其实都不用一年。
扶摇而起的风筝,莫忘拿剪刀,线剪断了。
千万不要飞回我手里。
她会爱上新的人,他也该爱上新的人。
这只是一个状态骤然改变的戒断反应,莫忘给自己一个星期度过它。
两个星期吧。
一个月能恢复过来也行。
可叁个月了她还是郁郁寡欢。
别人不知为何得知了她的感情现况,社交软件上不停地出现新好友申请。莫忘烦,莫忘懒,莫忘提不起一点干劲去应付。于是她重新给无名指戴上Spiral戒指,不用其他装饰物分担注意力,十根手指就一个耀眼夺目的白金色。
南方冬季潮湿的雨一直没停,太阳再也没出现过。莫忘设想了吴思屿对她的种种一厢情愿,到头来发现自己也有一个附骨之疽。从今以往,她不光开始想妈妈,她还要撕碎心去多想一个男孩。
生离死别,两头均沾。
她真倒霉。
她后来也试着和别的男生相处,可她实在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就想当初遴选小猫的领养人一样。太爱笑的不要、不爱笑的不要、花孔雀不要、太老实的不要、太乖的不要、太坏的不要、不耍小心机的不要、太直白的不要……太像他的……更不能要了。虽然也找不到。
如果说对他人的兴趣是水,那她对非朋友的兴趣只有瓶子里的空气的相对湿度的水分含量那么多。
莫忘不可控地极度干涸了。尽管还在雨季里。
她气急败坏地把书包摔倒地上,好了,让她一辈子独孤终老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