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椿萱并茂遂良缘凤鸾于飞各悲欢
北平的秋,天高云淡,菊花开得正盛,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芬芳。自太液池那一吻后,李珮与林婉清之间便像隔了一层暖昧又甜蜜的纱,见面时眼神交汇总带着些闪躲与笑意,心底却如同揣了一团火,烧得人坐立难安。两人都明白,那层窗户纸既已捅破,接下来便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经程序了。
这日午后,南苑机场的喧嚣暂歇。李珮独自坐在营房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面前铺着航空信笺,指尖的钢笔久久未落。平日里操纵战机果决利落的手,此刻竟有些难以察觉的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墨迹在纸上游走,字迹依旧刚劲,却比平日书写报告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郑重。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儿远在北国,投身军旅,一切安好,请勿挂念。今有要事禀告二老……”
他详细地写着,将林婉清的家世、性情、两人相识相知的经过,以及自己恳切的心意,一一娓娓道来。写到情动处,他笔尖微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林婉清那双亮晶晶、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还有那日船上她羞得通红的耳垂。他极力使语气客观冷静,但那份深藏的珍视与渴望,仍透过字里行间渗了出来。最后,他写道:“…儿与婉清,情投意合,真心可鉴。唯婚姻大事,非儿戏之举,不敢自专。故修书禀明,恳请父母大人允准。若蒙俯允,则不胜感激之至。附上婉清近照一张,盼二老喜之。儿珮,谨禀。”
他将那日精心保存的林婉清在海棠树下的照片小心地夹入信中,封好信封,贴上航空邮票,仿佛寄出了一颗滚烫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等待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次邮差到来,李珮的心都会提一下。训练时,他依旧专注凌厉,但闲暇独处,那份悬而未决的忐忑便会悄然浮现。直到半月后,那封期待已久的、带着南洋邮戳的厚厚回信终于抵达。
李珮几乎是屏着呼吸,在宿舍窗边拆开了信。父亲李宗尧的字迹苍劲依旧,语气却透着他从未感受过的温和与欣慰:
“吾儿:来信收悉,反复阅之,吾与汝母皆心怀大慰。汝已长大成人,志在报国,今又觅得良缘,父母远在南洋,亦感心安。林家小姐,家世清贵,淑女慧质,观其照片,明媚端庄,汝母甚爱之,连连称好。我儿眼光,为父信之。婚姻之事,既你二人情意相投,父母岂有不准之理?一切但凭你自主抉择。唯望你谨记,既作选择,便需珍之重之,担起男子汉之责任,勿负佳人。家中事务虽繁,然汝之婚期若定,父母必当设法北归,亲为主持。随信附上汇票,聊作聘礼筹备之资,勿失礼数,务使林家感受到我李家诚意。父宗尧字。”
信的末尾,是母亲周慧敏添上的娟秀字迹:“珮儿,要待婉清好。盼早日相见。母字。”
李珮将信纸贴在胸口,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安心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着涌上心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翌日见到林婉清时,他眼中带着光,将好消息告诉了她。婉清得知李家父母如此开明认可,还特意夸赞了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脸颊飞红,对那素未谋面的南洋公婆生出了许多好感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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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李珮的“远程报喜”,林婉清这边则需面对面的陈情。这日晚饭后,方家胡同的林家小院客厅里灯光明亮,留声机里放着舒缓的西洋乐曲。林父林翰文教授戴着眼镜,正在看一份学术期刊,母亲林母则在一旁打着毛线,气氛宁静温馨。
林婉清捏着衣角,在客厅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蹭到母亲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声音比平时低软了许多:“妈妈…”
“嗯?怎么了婉清?”林母放下毛线,温柔地看向女儿,察觉到她似乎有心事。
林翰文也从期刊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地投过来。
婉清垂下眼帘,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细的,将从如何与李珮相识,到他日前表明心迹、希望共结连理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着重描述了李珮的人品:虽是华侨富商之子,却毫无纨绔之气,毅然回国参军,是笕桥航校的优秀毕业生,如今是保卫长空的空军军官,英武正直,待她真诚体贴。也说明了李家父母远在南洋,已来信表示完全赞同并祝福。
“珮哥他…他待我是极好的。我们…我们是真心的。”她抬起眼,紧张又期待地看着父母,“请爹爹妈妈…允准。”
林翰文与夫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与思索。他们早已从女儿近日常带笑意、时而走神的状态中窥得些许端倪,也曾隐约听过那位常去南苑的“李少尉”,只是未曾想到发展如此之快。
林教授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复,而是温和地问道:“婉清,婚姻非同儿戏。你可知,李家虽富,却远在南洋,其家世背景、生活习惯与我林家颇有不同。李珮虽是空军英杰,令人敬佩,然军旅生涯风险莫测,聚少离多乃是常态。??况且,你尚在贝满求学,年纪尚轻,?? 这些,你可都想清楚了?”
婉清抬起头,眼神坚定,褪去了些许羞涩,多了几分认真:“爹爹,女儿想清楚了。家世不同,珮哥说过,正可互补。他敬重爹爹学问,也喜欢我们家中的书香气息。至于风险…正是因为他们在前方冒险,才更需要我们在后方支持等待。??学业女儿也绝不会荒废,定当努力完成。女儿不怕等待,只愿与他同心。”
林母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那位李公子,母亲虽未深谈,但观其言行举止,确是磊落青年。他能得佟军长青眼,与宋家公子为友,品性应当不差。只是…婉清,??你毕竟还未毕业,想到你将来…母亲总是放心不下。??”
“母亲,”婉清反握住母亲的手,“??珮哥和我商量过了,我们可以先订下婚约,待我毕业后正式完婚。他志在报国,短期内定然扎根国内。即便将来,也会尊重我的意愿。我们会常回来看您和爹爹的。”
林教授看着女儿眼中那份罕见的坚定与光彩,心中已然明了。他捋须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罢了。女大不中留。既然我儿心意已决,那李珮也确实是个有为青年,家世也清白正派。??先订下婚约,待你学成之后,再行婚礼,此议甚妥。?? 这门亲事,爹爹允了。”
“谢谢爹爹!谢谢妈妈!”林婉清喜出望外,几乎要跳起来,眼圈却微微红了,是开心的。
林母也笑着点点头:“既如此,便选个日子,请李公子正式来家一趟,也让我们好好相看相看这位未来的女婿。两家既都有意,也该坐下来,商议一下后续的礼数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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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个秋阳明媚的下午,李珮特意请了假,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备下了丰厚的四色礼——西湖龙井、陈年花雕、苏杭上好的丝绸衣料、还有一盒精装的南洋燕窝,既显诚意又不失文雅。佟麟阁作为引荐人和见证人,陪着他一同正式登门拜访林家。
客厅里,茶香袅袅。李珮褪去了平日的洒脱不羁,表现得沉稳得体,举止有度。他为林教授斟茶,与林母寒暄,应对自如。林翰文看似随意地问及时局见解、未来抱负,甚至聊了些诗文典故,李珮皆能诚恳对答,言辞间既有军人的担当,也流露出对学问的敬重,更毫不掩饰对林婉清的爱护之心,??并主动提出了“先订婚约,待婉清毕业后再行大礼”的想法,以示对林家意见和林婉清学业的尊重。
林教授暗自点头,林母观察着他的礼仪细节和对女儿不经意流露的呵护眼神,心下也渐渐满意。林婉清则坐在母亲身边,脸颊微红,眼神亮晶晶的,时不时偷偷看李珮一眼,满心都是甜蜜与骄傲。
林家对李珮考察满意后,双方便正式安排了家长会面。
由于李家父母远在南洋,无法即刻北归,便全权委托了在北平的一位德高望重的侨领陈世远以及佟麟阁作为男方代表。
会谈设在北平饭店一个临湖的雅致包厢里。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圆桌上。
陈世远率先举杯,笑容和煦:“林教授,林夫人,今日有幸代表南洋李宗尧兄伉俪前来,心中甚是喜悦。珮侄得遇婉清小姐这般贤淑佳人,实乃天赐良缘。宗尧兄再三叮嘱,一切以林家意见和两个孩子的前程为重,万万不可失了礼数。??尤其强调,务必以婉清小姐的学业为要。??”
林翰文举杯回敬,语气温和:“陈先生、佟军长客气了。李公子青年才俊,赤子之心,与小女情投意合,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也乐见其成。??小女还需两年方能完成贝满学业,婚期确应以此为准。??”
林母微笑道:“??如此,便先定下婚约,待婉清毕业之后,再择吉日完婚,最为妥当。?? 婚后,也希望小两口能暂居北平。”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陈世远连连点头,“婉清小姐的学业是头等大事。??订婚仪式可于近期举行,婚期则完全依林家之意,定于两年后毕业之期。?? 他们在北平的居所,李家已委托我着手物色,断不会委屈了新人。届时宗尧兄夫妇必当亲赴北平,主持婚礼。”
佟麟阁亦沉稳开口:“珮侄军中前程,自有安排,??订婚至成婚期间,定居北平暂无问题。?? 他会妥善处理。”
气氛和乐融洽,细节很快商定。
最终,在一片祥和中,双方微笑着举杯,共同定下了佳期:??择于民国二十一年农历九月初十,秋高气爽的重阳佳节之后,为两位新人举行订婚仪式。
待林婉清从贝满女中毕业后,再于秋季择吉日正式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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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北平,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叶,在街道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贝满女中附近一家名为“兰心”的欧式咖啡馆里,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甜点的奶香气。
临窗的一张铺着亚麻桌布的小圆桌旁,坐着三位引人注目的少女。秋日的阳光斜斜照入,将她们的身影拉长,也微妙地映照出三人截然不同的心境。
吴灼??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精心雕琢却心事重重的玉像。她穿着一身??极为考究的墨绿色锦云绉缎旗袍??,颜色沉静如水,却仿佛吸走了周遭所有的暖意。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通透的玻璃种翡翠镯子??,冰凉贴着她的肌肤。她无意识地用指尖一圈圈摩挲着温热的骨瓷杯壁,目光低垂,落在红茶深色的液面上,??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无声的、压抑的沉寂里??,与咖啡馆的暖意格格不入。
苏静文则是一身??藕荷色暗花杭绸旗袍??,肩头披着一条??浅灰色的法国空花蕾丝披肩??。她姿态温婉,正用银质的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牛奶咖啡,目光却不时担忧地瞥向身旁的吴灼,唇角那抹惯常的温柔笑意显得有些勉强和心不在焉。
而那个与这片沉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林婉清。她今日格外明媚,穿着一身粉色??薄呢洋装??,仿佛把窗外所剩无几的暖阳都穿在了身上。她面前摆着一碟栗子蛋糕,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全身心都沉浸在一场关于遥远未来的、玫瑰色的美梦里??。
“……然后珮哥就说,他父母回信了,说一切都依我们,还夸我…夸我‘明媚端庄’呢!”林婉清的声音清脆,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哎呀,静文姐,灼灼,你们说,南洋那边是不是都这么夸人的呀???反正离我毕业还有小两年呢,我们可以慢慢来,什么都不用急!??”
苏静文闻言,轻轻放下小勺,用绢帕按了按唇角,温婉地笑了起来,眼中带着真诚的祝福和一丝善意的调侃:“李家伯父伯母这是真心喜欢你才会这么说。我们婉清自然是明媚又端庄的,不然怎么能让那位在天上翱翔的‘鹰’这么快就收了心,乖乖落地,还急着要筑巢呢?”她说话总是这样,含蓄又切中要害,调侃得让人心生欢喜却又不觉尴尬。
林婉清的脸更红了,娇嗔地跺了跺脚:“静文姐!你就知道取笑我!什么筑巢嘛…”
“难道不是?”一直安静旁听的吴灼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她转过头,看向林婉清,目光柔和,??那枚翡翠蜻蜓在她领口泛着幽微的光??,“从太液池泛舟,到方家胡同拜见伯父伯母,再到双方家长敲定佳期…婉清,你这速度,怕是比李长官驾驶的战机俯冲还要快上几分呢。”她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语气中满是宠溺。
“灼灼!怎么连你也…”林婉清羞得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去了,耳朵尖都红透了,“哪有…哪有很快嘛…我们…我们这是…水到渠成!”她努力想找个恰当的词语来辩护,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苏静文掩嘴轻笑,眼波在吴灼和林婉清之间流转了一下,“是是是,水到渠成。只是这渠,挖得也忒快了些。可见李长官是位雷厉风行的实干家,不仅天上功夫了得,这地上的‘工程’进度也毫不含糊。”她这话调侃得更深了一层,既赞了李珮的果断,又暗指他追求婉清效率极高。
林婉清被两位好友一唱一和地打趣,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拿起小勺用力挖了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不理你们了!就知道合伙欺负我!”
看着她这副又羞又窘、幸福满溢的可爱模样,吴灼和苏静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静文心思细腻,有道:“说起来,婉清,订婚的衣服都挑好了吗?嫁衣是中式还是西式的?可有了想法?伯母定然开始为你张罗了吧?”
提到这个,林婉清果然又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重新亮起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母亲准备请前清绣娘定制凤冠霞帔的打算,又说起李珮偷偷给她看过的南洋带来的蕾丝料子多么精美,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吴灼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好友身上,听着她幸福的絮叨,唇角重新噙起浅浅的笑意,真诚地为她高兴。婉清与李珮,相识于蓝天之下,感情炽热而明朗,如同这秋日的阳光,直接而温暖。
“灼灼?灼灼!”林婉清的声音将她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你说,我是用南洋的那块蕾丝做头纱好,还是用在敬酒服上好?”
吴灼怔了一下,随即莞尔,“都好。你穿什么都好看。”
苏静文也笑道:“婉清穿什么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只是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们发请柬。”
“那当然!”林婉清用力点头。
“在我这里还是个孩子的婉清居然十月九号就要订婚啦。”苏静文抚掌轻笑。
吴灼也笑着揶揄她,“婉清背诗经上那些情诗比谁都快,难怪!”
林婉清忽然想到什么,闪着大眼睛反问她,“宋家年底的日子定了吗?你…准备得如何了?有什么需要我和婉清帮忙的吗?”
“订婚宴”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空气。
吴灼握着茶杯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杯中红茶的涟漪晃动了一下。她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再抬起眼时,里面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竭力维持的平静。
“腊月初六,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她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一切…都有兄长和父亲安排。”那“安排”二字,从她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认命般的重量。
林婉清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的凝滞和好友的异常。
“灼灼…”林婉清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歉意和担忧,她放下小叉子,想去握吴灼的手,“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吴灼回握住她的手,“你的喜事,是该高兴的。”
那场迟来的订婚宴,不是开始,而是对她某种自由无声的终结。
吴灼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又喝了一口。那茶,苦涩得让她几乎难以维持平静的表情。
苏静文立刻将话题拉回,语气轻快:“婉清,你刚才说李长官从南洋寄了蕾丝料子?快说说,是什么样子的?我也好奇得紧呢。”
林婉清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又开始兴奋地描述起来。
阳光缓缓移动,透过玻璃窗,将三位少女的身影笼罩在光晕里。咖啡馆内,笑语依旧,咖啡香醇,甜点诱人。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图景下,心绪却早已悄然分岔:林婉清沉浸在遥远未来的、充满确定性的幸福憧憬中,无忧无虑;苏静文体贴地周旋着,试图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吴灼,则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身华服,满心枷锁??,那个日益临近的子,如同窗外渐起的秋风,带着一丝彻骨的凉意,无声地渗入了她的世界。她为自己的好友高兴,却也为自己那无法言说、无人理解的困境,感到深深的孤独与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