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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李绍提着染血的鞭子,听得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进门的是个陌生的女人,衣着古怪,神情……
    很难描述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但李绍于刹那之间感受到了一股清晰的杀意。
    “来人。”他甚至没有丢下手中的鞭子,冷声开口,“谁放这个女人进来的?”
    没有人回应他。
    这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一国之君,室里室外护卫者众,怎么可能忽然放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进来。莫不是这么多人,全都被这女人解决了?
    李绍望向门外,忽然意外地发现,门外风起,树影随风摇动,可竟然……连一点点树叶相撞的声音都听不到。
    面前的女人仍在步步靠近。李绍凛起神色,看着她冰冷冰冷的眼睛,人生中竟第一次地……感受到了一丝慌乱。
    皇帝也有蚌壳。
    卑微受苦的侍奴,蚌壳不过是几件衣服。而皇帝的蚌壳就不一样了,皇帝的蚌壳是天下兵马。
    而现在,有人越过他的“天下兵马”,向他而来了。
    四十年人生,从未有人如此轻易地剥下他的蚌壳。
    李绍是一名明君、贤君,也是一名严君。他的治下四海皆升平,他的决策无人敢置喙。
    四十年来,头一次地,李绍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仿佛是耻于自己那一刹那的慌乱,他横眉冷对,一鞭挥出:“妖女,放肆!”
    锁链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吊起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声音喑哑却竭力:“住手!”
    项翎没有让他太过担心。她错开步子,躲过了那一鞭,抬头看他。
    璧润回望着她。
    望着望着,他忽然就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笑得咳嗽,笑出眼泪。
    他笑道:“你来了。”
    他哽咽着一直笑:“你来了。”
    他以为她不会来。
    “你看,我改悔了。”他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我没骗你,我改悔了。
    “这一次,我谁也没杀。天下人负我,我亦未负天下人。”
    他笑道:“这一回,你可挑不了我的理了。”
    上一回,她本就是为杀他而来。
    他以为他改悔了,她就不会来了。
    可是她来了。
    *
    璧润回到此间的时候,时年十岁。
    睁开眼时,李绍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粗糙的手指磨砺在他稚嫩的脸上。
    面前的男人低着眼睛,捏着他的小脸变换角度,赏玩玩物似的欣赏了一番,手指毫不怜惜地将他的脸捏得通红。
    “就叫璧润吧。”他牵起嘴角,勾了个满意的弧度,“这小东西,肌肤触手如玉璧般莹润,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璧润愣愣地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即使他已亲手将此人毒杀,即使他曾垂着冰冷的眸子,看此人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告诉此人承担弑君罪名的会是他的太子——他最宠爱的儿子,以此逼他下诏将禁军军权给他,看记忆中如恶鬼如山岳般高大可怖的此人听闻此言,只能瘫在榻上无能愤怒,垂死挣扎,最终窝囊而怨毒地妥协——即使他已经如此这般地赢过了此人,即使他已感受到了那般的轻蔑与快意。
    在将其毒杀的三年之后,他仍日日梦魇,日日梦魇,日日梦魇。
    那是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之中的恐惧,自他稚童时起,将他从里到外,每一寸肌肤,每一片筋骨,都侵蚀殆尽。
    而此时此刻,他重回到了他稚童时的那一刻。
    重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此人的那个时刻。
    璧润在发抖。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他幼小而稚嫩的身躯被高大的男人压在身下,他甚至无法挣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绝不应由幼童所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直到那人尽兴离开,璧润混沌的大脑才渐渐清明。
    他艰难地运转着生锈的大脑,渐渐回忆起,自己已被阿翎一刀穿过了心脏。
    在死之前,他分明想着,为她所杀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可见她的眸子坚定,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利刃插入他的胸口,他还是疼。见她动手的疼,与躯体承受的疼还不一样。见她动手,那种疼,从胸口起,冲向大脑,刺入灵魂,疼得魂魄都在发抖。
    那样的痛苦,不可能是假的。阿翎已亲手杀了他,他确是已经死了。
    所以……璧润想,莫非,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
    他已死了,去往了地狱,地狱给予他的惩罚,就是让他回到最不愿回到的那一刻,重新品尝过往的折磨。
    想到这儿,他心中竟有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想叫他受尽折磨,却甚至不知道他最疼的是哪一刻。
    初次经受李绍折磨的痛苦,他固然刻骨铭心。可阿翎杀他的苦,兄长死去的苦,哪一个不比现在来的痛呢?
    如今兄长尚未故去,他甚至还可借此刻,再看一眼兄长。
    侍人鱼贯而入,动作迅速地为他清理沾血的身体。他小小的身体痛得颤抖,脑袋却不住左摇右转,试图寻找兄长的踪迹。
    兄长不在此处。
    很奇怪,他明明记得,每一次遭受折磨,兄长都会保护他。
    尽管兄长也不过是侍奴,并不能真正护住他,但他会帮他的。他会试图阻拦,会替他求情,会挡住他,会安抚他,会陪着他,会让他恐惧的心拥有一个支点,再痛苦也存着一丝慰藉。
    可是现在,兄长不在。
    而也就是此时,一个为他清理的侍人低声开口:“这小孩也是可怜……弄成这个样子。”
    “行了。”另一人阻拦他,“这是你能妄议的吗?”
    “我自是不会妄议天家。”那人有些不服,道,“我说的是另一个侍奴,那个赐名珠润的,这小子的哥哥。”
    那人说:“他哥再怕,好歹也有十七了,竟把自己才十岁的弟弟推出来替自己受苦。这么小的孩子……”
    说话的工夫,他倒起了些同情,手下的动作都轻了几分。
    璧润却已感受不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点什么,但很快,他就逃似的否定了那一丝不协调。
    他想,这些下人当真是无法无天,妄议主家,还错出这般谣传来。那人的治下手段,不过如此。
    他被迅速地清理干净,匆匆带离了这华贵的寝室,回到了记忆深处的住处。
    他还当十八层地狱不会叫他如愿见到兄长,但才一进门,就见兄长正呆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见他回来,珠润呆滞的目光渐渐回来,闪烁了一下。他看着璧润,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那是十余年未能相见的兄长。
    璧润疼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去了兄长的身边,眸子显出亮光:“哥哥……”
    珠润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滴滴滑落了下来。
    他一把抱住了璧润,浑身都在发抖。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平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也许是因为十岁的身体已然拥有了二十七岁的灵魂,不再脆弱得像片易碎的琉璃,璧润抓着兄长的衣襟,眨了眨眼,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回忆起了那个答案。
    是啊……是这样的。
    兄长好像……并没怎么保护过他。
    因为兄长也很怕,兄长真的很怕。
    他是那么柔软的人啊,他擅长织布纺纱,却不擅长应对痛苦,更不擅长保护他。
    被过度修饰的回忆渐渐散去,他记忆里的那些兄长的保护,竟皆不过是他在重重痛苦之中生出的
    幻想。他太小了,太年轻,也太脆弱了。若不这样想,若不给自己一个坚实的支点,他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
    璧润呆愣了好一阵儿。
    很久很久之后,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没关系……”他低低地开口,缓缓地抱住了哥哥,“……没关系。”
    没关系的。
    他抱紧了兄长。
    他终于窥见了十八层地狱的可怖之处。
    它将他所有的铠甲剥得干干净净,叫他在彻骨的痛苦中无处遁形。
    阿翎,兄长。
    没有人爱他。
    他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可怜虫,用自己的血肉满足他人肉|欲的工具罢了。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璧润扯了扯嘴角。
    没关系的。
    有什么折磨,就都来吧。
    合该是他该受的。
    既死不了,那就活着。活到最后,还能再见一次阿翎,见到她睁着清澈的眼睛万分真诚地说喜欢他,叫他自地狱中也能砸吧出甜味儿来,让他以为还有人爱他。
    说来。
    璧润慢慢地,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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